立春刚过,药圃里的积雪还没化尽,向阳的田埂上已冒出星星点点的新绿。青禾蹲在畦边,手里捏着株刚抽芽的薄荷,嫩绿的叶片上还沾着晨露,指尖一碰,清凉的香气就漫了开来。
“青禾姐,苏州府的学徒到村口了!”阿木从东边跑过来,粗布短褂的领口沾着草屑,手里挥舞着封书信,“晚晴姑娘的信,说让咱们多照拂些,这几个孩子都是她药铺里最伶俐的。”
青禾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知道了,我这就去迎迎。”她往药铺走时,特意绕到盐坊看了眼——林辰正带着两个后生检修淋卤池,新换的芦苇席铺得平平整整,沉淀池里的卤水泛着琥珀色的光,是开春第一拨准备煎煮的新盐。
“林辰大哥,苏州府的学徒到了。”青禾站在盐坊外喊了声。
林辰直起身,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用袖子擦了擦,笑道:“我这就来。”他叮嘱后生们,“沉淀池的坡度再核对一遍,三成坡不能差,不然过滤不净。”
村口的老槐树下,停着辆乌篷车,车旁站着三个半大的少年,穿着靛蓝布衫,背着沉甸甸的书箧,眼神里既兴奋又拘谨。见青禾和林辰走来,领头的少年赶紧拱手:“晚辈苏明、赵平、钱小六,奉晚晴师傅之命,来向林先生、青禾姑娘学本事。”
“快别多礼,一路辛苦了。”青禾笑着招呼,“阿木已经把西厢房收拾好了,先去歇歇脚,喝碗热粥暖暖身子。”
林辰打量着三个少年,苏明眉目清俊,手里还攥着本翻旧的《药性赋》;赵平身量壮实,背着个装满工具的布包;钱小六年纪最小,约莫十三四岁,眼睛滴溜溜转,正好奇地打量着药圃里的竹架。
“晚晴在信里说,你们各有擅长。”林辰接过他们的书箧,“苏明认得字,赵平会打理杂务,小六子手脚麻利。咱们这药铺虽小,要学的东西却不少,从认药材到炮制,从种药到制盐,都得一步步来。”
往药铺走的路上,钱小六忍不住问:“林先生,听说您种的紫苏能当菜吃,还能做盐?我在苏州府见过药铺卖的‘紫苏盐’,掌柜的说比桂花糖还金贵呢。”
林辰被他逗笑了:“等过些日子紫苏长起来,让你青禾姐给你做紫苏饼吃,撒上咱们新制的盐,保管你吃不够。”
西厢房里,阿木正往火炕上添柴,见他们进来,笑着拍了拍炕沿:“这炕烧得热乎,你们把行李放下,我去灶房端粥。”灶房里飘来米粥的香气,混着淡淡的药香,是青禾特意在粥里加了些山药粉,养胃暖身。
吃过早饭,林辰带着三个学徒去药圃。他指着刚冒芽的药材,一一讲解:“这是薄荷,性凉,能疏风散热;那是紫苏,叶能解表,籽能平喘;墙角那几株是金银花,等开了花,摘下晒干,能治热毒疮疡。”
苏明拿出纸笔,飞快地记录,赵平则蹲在地上,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给药材培土,钱小六最活泼,跟着林辰的指点,伸手碰了碰薄荷叶子,又闻了闻紫苏的气息,嘴里念念有词:“薄荷凉,紫苏香……”
青禾提着竹篮过来,里面是用新盐腌的萝卜条,咸香中带着点紫苏的清味。“歇会儿尝尝?”她分给众人,“这盐是去年冬天最后一炉的,林辰大哥说纯度最高,用来腌菜最爽口。”
苏明尝了一口,眼睛一亮:“比苏州府的盐鲜多了!没有那股子涩味。”
“这是用‘淋卤法’制的盐,比普通海盐多了几道过滤工序。”林辰说,“下午带你们去盐坊看看,从卤水到成盐,要经过三淋三晒,道道都有讲究。”
正说着,苏文轩背着药篓从山上回来,篓子里装着刚采的蒲公英,嫩黄的花盘顶着露水。“林辰,你来看看这株蒲公英。”他从篓子里拿出株异样的药材,根茎比寻常蒲公英粗壮近一倍,叶片边缘的锯齿也更细密,“后山石缝里采的,怕是个变种,说不定药效更强。”
林辰接过仔细查看,又掐开根茎闻了闻:“根须里的乳白汁液更浓,苦味也重些,确实可能药效更烈。”他对苏明说,“记下来,标上‘石生蒲公英’,采些种子回来试种,若是能驯化,倒是味好药。”
苏明赶紧提笔记录,字里行间透着认真。赵平则主动接过苏文轩的药篓:“先生,我去把药材晾上。”钱小六也跟着帮忙,踮着脚往晒药架上递蒲公英,动作虽生疏,却透着股机灵劲儿。
下午的盐坊格外热闹。阿木正在演示如何测量卤水浓度,他把一根竹制的测卤杆插进结晶池,杆上的刻度立刻显出模糊的水印。“看这里,”他指着水印处,“到这道红线,说明浓度够了,能下锅煮了;要是不到,还得再晒两天。”
三个学徒看得入神。赵平忍不住问:“木大哥,这测卤杆是自己做的?”
“是啊,”阿木笑着扬了扬手里的杆,“林辰大哥画的图样,我用老楠竹削的,泡过桐油,不怕卤水腐蚀。”他指着旁边堆着的芦苇席,“这些也是咱们自己编的,过滤卤水就得用新割的芦苇,纤维密,滤得干净。”
钱小六蹲在沉淀池边,看着卤水缓缓渗过芦苇席,从浑浊变清亮,眼睛瞪得溜圆:“像变戏法似的!”
林辰在一旁讲解:“第一遍过滤去泥沙,第二遍去苦味,第三遍去杂质……你们看这过滤后的卤水,”他用碗舀起一碗,清澈得能映出人影,“这样煮出来的盐,才能又白又纯。”
傍晚收工时,三个学徒的本子上都记满了字。苏明的纸上画着药材图谱,赵平记着盐坊的工序,钱小六则歪歪扭扭写了半页“今日所学”,最后还画了个小小的盐池,旁边标着“亮晶晶”。
饭桌上,李婶送来刚蒸的菜窝窝,里面掺了药圃里的苜蓿芽,清香软糯。张婆婆也拄着拐杖过来,给每个学徒塞了块芝麻糖:“在这儿就像在自个儿家,别怕生,有啥不懂的尽管问。”
苏明捧着芝麻糖,眼眶有点热:“谢谢婆婆,我们一定好好学,不辜负晚晴师傅和林先生的期望。”
林辰看着他们,想起自己当年初入药行的光景,也是这般懵懂又热切。他给众人添了碗山药粥:“学本事急不得,先把根基打牢。明天开始,苏明跟着我认药材、记药方;赵平跟着阿木学打理药圃和盐坊;小六子跟着青禾学制药、做腌菜,咱们分工合作,慢慢来。”
夜色渐深,药铺的灯还亮着。林辰和青禾在整理药材,苏文轩在灯下批注医书,三个学徒的西厢房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夹杂着翻书的沙沙声。窗外的月光洒在药圃里,给新冒的绿芽镀上层银辉,像撒了把碎星。
林辰望着窗外,心里一片踏实。他知道,这些远道而来的少年,就像药圃里的新苗,带着江南的水汽和朝气,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生长,终将和他们一起,把药香和盐味,把这里的日子,酿成更醇厚的时光。
雨来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药铺的青瓦上,噼啪作响,像在敲一面巨大的鼓。林辰站在屋檐下,看着药圃里的新苗在雨里舒展叶片,刚移栽的石斛在暖棚里抖落水珠,叶片更显翠绿。
“林先生,不好了!”赵平浑身湿透地从东边跑来,粗布短褂紧紧贴在身上,手里攥着个被雨水泡软的竹篮,“东头的盐坊进水了!沉淀池的水快漫出来了!”
林辰心里一紧,抓起墙角的蓑衣就往外冲:“阿木呢?”
“木大哥已经在那儿了,正带着人往外舀水呢!”赵平跟在后面,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
盐坊里果然一片狼藉。连日的暴雨让地下水位上涨,沉淀池的夯土虽结实,却挡不住从地底渗上来的积水,浑浊的泥水混着卤水漫过池沿,眼看就要流进旁边的药材晾晒场。阿木正指挥着几个后生用木桶往外舀水,水花溅得满身都是,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别舀了!”林辰大喊一声,指着沉淀池边的排水沟,“快把沟挖深些,把渗进来的水引到那边的荒沟里去!”他又对赵平说,“去药铺拿些厚实的油纸来,铺在池沿内侧,能暂时挡住渗水!”
众人七手八脚忙活起来。阿木带着后生挖沟,铁锹插进湿泥里,溅起半尺高的泥花;赵平抱着油纸飞奔而来,和苏明一起往池沿铺,油纸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脆,他们就用石头压住边角,一点点拼接成屏障;钱小六年纪小,搬不动石头,就用手把散落的泥土往沟里推,掌心蹭得通红。
青禾也带着村里的媳妇们赶来,她们提着竹篮,里面是刚煮好的姜茶,用粗瓷碗盛着,递到每个人手里。“趁热喝,别着凉了!”她给林辰递碗姜茶,看着他被雨水浸透的衣襟,眉头微蹙,“要不先歇会儿?”
“没事。”林辰喝了口姜茶,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得趁雨小之前把排水弄好,不然这池卤水就废了,还得淹了药材。”他蹲在池边查看油纸的密封性,又指挥着把沉淀池里的卤水先抽到结晶池,“结晶池地势高,暂时安全,先把能抢救的卤水存起来。”
雨势渐小时,排水沟终于挖通了,渗进沉淀池的水顺着沟渠流向荒沟,池里的水位慢慢降了下去。众人瘫坐在泥地上,看着保住的卤水,都松了口气。阿木抹了把脸,笑道:“还是林辰大哥有办法,刚才我都快急懵了。”
林辰看着沉淀池内侧的油纸,眉头却没舒展:“这只是权宜之计,油纸经不住水泡,得想个长久法子。”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盐坊旁的山坡上,“或许可以从山上引条暗渠,把多余的雨水导走,再给盐池加层防渗的陶土。”
苏文轩不知何时也来了,手里撑着把油纸伞,看着盐池沉吟道:“陶土防渗是古法,咱们村后坡就有优质陶土,挖些回来捣碎,和着麻筋糊在池底,再用木槌夯实,能顶得住渗水。”
“先生说得是!”林辰眼睛一亮,“明天就去采陶土,阿木,你找些会做泥瓦活的乡亲,咱们给盐池加层‘铠甲’!”
雨停时,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盐坊的泥地上镀了层金。青禾带着学徒们收拾工具,苏明把今天的应急措施记在本子上,赵平帮着阿木修补被雨水冲垮的池沿,钱小六则蹲在排水沟边,看着水流里漂着的几片紫苏叶,若有所思。
“小六子,发什么呆?”青禾走过去问。
“青禾姐,”钱小六指着排水沟,“这水流得太慢了,要是再下大雨,说不定还会淹。能不能像药圃的灌溉渠那样,弄个坡度,让水跑得快些?”
林辰正好听见,赞许地点头:“这主意好!明天修暗渠时,就按你说的,挖成五度坡,让雨水顺顺当当流走,省得积在盐坊周围。”
钱小六被夸得脸通红,挠着头笑了。
接下来的几天,盐坊里一派忙碌。后生们从后坡运来陶土,和着麻筋、稻草捣成泥,阿木带着泥瓦匠把泥糊在盐池内壁,用木槌反复夯实,陶土泥渐渐变得像石头般坚硬。林辰则带着苏明和赵平挖暗渠,从盐坊一直通到后山的溪流,渠底铺着平整的石板,五度的坡度让渠水潺潺流动,轻快得很。
钱小六跟着青禾在药圃忙活,他学得快,已经能认出二十多种药材,还学会了给石斛浇水时要“见干见湿”——土面干了再浇,浇就浇透。“青禾姐,你看这株石斛,”他指着暖棚里的一株,茎节处冒出个小小的新芽,“是不是要开花了?”
“是啊,”青禾笑着点头,“这是今年最早的一茬花芽,等开了花,剪下烘干,能当茶喝,清热明目。”她看着小六子认真的样子,想起晚晴信里说,这孩子是苏州府 orphanage(孤儿院)里长大的,从小就懂事,便多了几分心疼,“晚上教你做紫苏糖,用新制的盐和紫苏汁熬,又甜又香。”
盐坊修好那天,林辰特意煮了一炉新盐。过滤后的卤水在铁锅里翻滚,渐渐凝结成雪白的盐粒,比之前的更细腻,带着淡淡的陶土清香。阿木抓了一把,撒在刚摘的黄瓜上:“尝尝!这‘陶土盐’比之前的更鲜!”
众人尝着,都赞不绝口。苏明在本子上写道:“陶土防渗,盐质更纯,暗渠排水,再无内涝之忧。”赵平则摸着盐池内壁的陶土,感慨道:“这比石头还结实,怕是能用十年!”
傍晚的药圃里,晚霞染红了天际。三个学徒坐在晒药架旁,苏明在整理药方,赵平在擦拭测卤杆,钱小六则捧着青禾教他做的紫苏糖,分给大家吃。林辰和青禾站在暖棚边,看着新栽的石斛抽出新叶,盐坊的炊烟在暮色中袅袅升起,心里一片安宁。
“你看他们三个,”青禾轻声说,“苏明认药快,赵平手脚勤,小六子脑子活,将来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好手。”
林辰点头:“晚晴把他们送来,是信得过咱们。等明年,就让他们试着打理一小块药圃,自己配几服药,真正把本事学到手。”
晚风拂过药圃,带来紫苏和薄荷的清香,混着盐坊飘来的淡淡咸香,在村庄的暮色里漫开。林辰知道,这场夏雨带来的不仅是麻烦,更让大家琢磨出了新法子,让盐坊更结实,让日子更踏实。就像这药圃里的新苗,经了风雨,才能扎得更深,长得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