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老马,匹夫踏入了这个与世隔绝的村落。
村口溪水潺潺,两岸尽是灼灼盛放的桃花,绵延成一片绚烂的云霞,芬芳馥郁,几乎盖过了他身上尚未散尽的铁锈血腥之气。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其中往来种作的男女,衣着古朴,神情怡然自得,见到他这个陌生又满身伤疤,还断了一臂的军汉,竟无丝毫惧色,反而都露出和善好奇的笑容。
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的老者迎上前,似是村长,温言问道:“客人从何处来?”
匹夫沉默片刻,答道:“从战场来。”
“战场?”老者眼中迷茫,仿佛那是一个极其遥远陌生的词汇,他笑着摇头:“外界纷扰,已许久未闻了。
此处是桃源乡,避世之地,客人既来,便是有缘,请安心住下,切勿拘礼。”
其他村民也围拢过来,热情相邀。
他们取出自酿的桃花酒,端来肥美的鸡黍菜肴,设酒杀鸡作食,招待这位伤痕累累的陌生人。
他们不问他的过往,不探究他的煞气,只是单纯地给予善意,仿佛他本就该是这里的一员。
匹夫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
他在村尾一间闲置的茅屋住下,日复一日,喝着甘甜的桃花酒,看着村民们永远恬淡满足的笑脸。
外界的战火、杀戮、背叛似乎都渐渐模糊,成了久远的记忆。
直至一日,他正坐在村尾一株老桃树下独酌,“桃花瓣”落满肩头。
一队人马喧闹着闯入这片宁静。是几个穿着戏服、涂脂抹粉的戏子,以及一些随从。
他们的红着眼睛泛起煞气,但又好似只是疲惫充血。
那为首的戏子妆容艳丽,步履摇曳,他一眼就看到了树下落寞独饮的匹夫。
他瞥见匹夫空荡的左袖,捏着嗓子尖声问道:“哟,这位爷台,好生威猛的架子,怎地就…剩一条胳膊啦?”
匹夫抬起醉眼,看了看他们,平静道:“战场上丢了。”
戏子更好奇了,凑近几步,脸上带着虚伪的怜悯,语气戏谑:“啧啧,战场啊!那一定杀了不少人吧?”
“很多。”匹夫的声音毫无波澜。
“哟!英雄呐!”戏子怪笑一声:“那得了多少赏钱?封了什么官呀?”
“十两金,无官。”
“十两金?!”戏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捧腹大笑,笑声刺耳。
“哈哈哈哈!才十两金?卖命钱就这么点?不及我台上高声唱两句得来的打赏呐!”他得意地展示着腰间挂着的玉佩和收到的锦帕香囊。
“看看,看看!你们这些莽夫拼死拼活,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个残废的穷鬼?”
他言语极尽嘲讽,甚至有意无意地将细嫩的脖子往匹夫腰间那柄断刀的方向凑,似乎在挑衅,在期待那刀出鞘饮血。
然而匹夫只是沉默地灌了一口酒,桃花酒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对那近在咫尺的戏子无动于衷。
戏子自觉无趣,又讥讽了几句,才扭着腰肢,带着那队“红眼”的人嘻嘻哈哈地走了。
戏子刚走,又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个脑满肠肥,穿着绸缎的员外爷路过。
那员外瞥见匹夫,眉头皱起,像是看到了什么污秽之物。
高声喊道,语气却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刻薄:“那汉子,你是何处人士?相貌如此凶恶狼狈,莫不是逃兵?”
匹夫醉意更深,懒懒答道:“湘溪……辰州府人士。”
“辰州?蛮荒之地!”员外嗤笑。
“瞧你这破衣烂甲,拿着柄断刀,跟个乞丐似的,也敢自称兵卒?怕是战场上临阵脱逃的鼠辈吧!”他越说越刻薄,同样靠近,将自己保养得宜的脖颈暴露在匹夫视野内。
“你这等烂人,也配在此饮酒作乐?”说着,竟伸手想去打翻匹夫手中的酒坛。
匹夫手腕一沉,轻巧地避开了。
员外推了个空,愣了愣,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接着,又来了形形色色的人。
有笑他年老体衰不堪用的,有嘲他独臂残废不如早死的,有讥他拼杀半生一无所有的,有讽他孤家寡人仅剩一匹老马相伴的……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那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躁动的血红。
他们用尽言语,只想激怒他,引他拔刀。
然而匹夫只是听着,偶尔灌一口酒,最后甚至颓然地笑了笑,轻声自语,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我本就是个匹夫,不太聪慧,他们说的都对,世事如此,在意自己的风波,反倒…不太洒脱了……”
他再次陷入大醉,浑浑噩噩又过了几日。
当他再次带着未醒的醉意,蹒跚着走回桃源乡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僵在原地。
宁静祥和的村落已化作一片火海!
一伙眼睛赤红、面目狰狞的“贼人”正在疯狂地杀人放火!
惨叫声、狂笑声、房屋倒塌声不绝于耳。
然而,那些平日里和善的桃源乡民,此刻却展现出惊人的战斗力。
他们手持农具、柴刀,甚至徒手,与“贼人”搏杀,动作迅猛精准,一个个“贼人”被他们击倒,鲜血染红了桃花瓣,汇流成溪。
匹夫瞳孔骤缩。
他在那群“贼人”中,看到了之前嘲讽他的戏子、员外……
甚至,看到了那个穿着染血红衣的小女孩——惊鸿。
他们都在“贼人”之中,冷眼旁观着这场屠杀。
戏子和员外很快被桃源乡的村民当作贼人同伙乱刀砍死,村民们发出胜利的欢呼,脸上带着扞卫家园的满足笑容。
最后,只剩下那个小女孩“惊鸿”。
她笑着,看向呆立的匹夫,然后将一枚崭新完好的长命锁,轻轻抛向了他。
匹夫下意识地伸出仅存的右手,接住了那枚长命锁。
而后,他眼中的醉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平静之下,是冷漠杀伐之意。
就在这时,几名杀红了眼的村民,挥着滴血的刀锄,嚎叫着冲向那孤立的小女孩。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
“锵——!”
那柄伴随他多年,饮血无数的断刀,骤然出鞘!
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最纯粹也是最磅礴的煞气爆发而出!
一道凝练至极,仿佛能斩断虚妄的暗红刀芒冲天而起,而是斩向这整个“桃源乡”!
刀芒过处,房屋、桃花、村民、贼人、火焰、鲜血……所有的一切,镜花水月一样寸寸碎裂!
幻境破碎的最后一瞬,那些“村民”扭曲着面孔,发出不甘怨毒的怒骂:“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我等好心收留你……”
匹夫对他们的咒骂充耳不闻,他的目光只落在那个渐渐淡去的小女孩身影上。
他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谢谢。”
那小女孩幻影也笑了,嘴角翘起:“也谢谢你……当初帮我收敛尸骨。”
话音落下,一切喧嚣血色和桃花香慢慢消失。
匹夫猛地回神,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什么村落桃树下。
他坐在一间名叫“客似云来”的酒楼,那一楼的堂口。
而他的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穿着陈旧道袍的年轻道士。
道士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淡漠沉静,正执着一个破酒壶,缓缓为他碗中添酒。
那年轻道士抬头,对他笑了笑,语气平淡:
“酒还温,可要再饮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