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一边走向酒楼,一边扫视古街上的人。
而与他视线相接的那些“和善”面孔,瞬间变得凝固,他们齐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挑担的放下扁担,叫卖的合上了嘴,行走的定住了脚步……
然后,一个个僵硬地转过头,无数道空洞的目光聚焦在陆离身上。
陆离也面无表情的回视他们,他洞穿虚妄的眼睛能清晰地看到,这些被附身的现代人,其三魂七魄之上,都附着着一片妖异而虚幻的桃花瓣。
正是这东西,在强行维系着这虚假的“桃花源”,虚假的“避世乡”。
他手里的黄泥鬼佛笔开始冒出了暗淡的佛光,大慈悲的梵音也隐隐响起。
和这些几百年前就死去的鬼魂,对视仅仅持续了几息,他们就又扭头避开了陆离的注视,重新“活”了过来。
那些面孔上再次浮现出夸张的和善笑容,街市重新“活”了过来,吆喝声、笑语声再度响起,一切又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桃源乡”。
陆离不再看他们,迈步走向那座他感应中煞气最重的酒楼。
酒楼内,里面的“人”影更加虚幻,食客举杯不动,小二弯腰定格,掌柜的算盘珠子悬在半空。
他们的面容是由翻滚不定的血红煞气勉强勾勒而成,身形如同被风吹动的烟雾,飘忽不定。
陆离无视了这些煞气残影,径直走向柜台。
他的目光穿透那些飘忽的幻象,他的手穿透那掌柜虚影,从后面取出一瓶同样由煞气凝聚、形态不稳的“酒”上。
这里的桃花香气浓郁到几乎实质,极大地压制着他自身的力量,唯有那黄泥鬼佛笔在微微发热,但它蕴含的佛力又会伤害这些本质上是煞气的残影。
他只能艰难地催动道袍深处蛰伏的鬼气,随后周身隐隐有哀婉的唢呐声低回。
那丝墨黑的鬼气触碰到了那瓶飘忽的“酒”,鬼气迅速浸染上去,那由煞气构成的虚妄之酒迅速凝实沉淀,化作了一瓶看起来普通却散发着阴冷气息的浊酒。
陆离拿起这瓶酒,转身,走向大堂角落唯一一张坐着身影的桌子。
匹夫低垂着头,独臂放在桌上,那柄断刀就在手边。
他周身那原本应狂暴冲天的杀伐煞气,此刻却异常地安静蛰伏,它们陷入了最深沉的梦境,被桃花幻境的温暖轻柔的“安抚”着。
陆离眼神一动,步伐不停,微弱的鬼气拂开周围停滞的煞气烟雾,坦然坐在了匹夫对面。
他拿起一个空碗,给自己倒了一碗那阴冷的浊酒。
这个动作似乎消耗不小,冒出的鬼气也浓郁了几分,然后他的气息有些不稳,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三分。
周围的桃花香更加浓郁地压迫过来。
但他没有停下,哀婉的唢呐声变得清晰了,鬼气也弥漫开来,并与周围蛰伏的煞气接触,奇异的变化产生了。
那安静煞气之中,竟被鬼气勾勒、映照出了三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浓妆艳抹、眼角却带着血泪的戏子;一个锦衣华服、面色惶恐不安的员外;一个穿着被鲜血染透的红衣、眼神空洞迷茫的小女孩。
陆离的目光在那小女孩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她的眉眼,竟与外面那个苦苦寻找父母的女孩曲惊鸿,有着惊人的相似。
他心中了然,开口说道,声音平静:“你们是什么人?”
那戏子盈盈一礼,嗓音虚渺:“回禀道长,小生乃恩公当年阵前救下的苦命人,若非恩公挡下追兵,我已命丧黄泉。”
那员外恭敬作揖:“匹夫壮士曾为我等断后,浴血奋战,老夫方能苟全性命。”
那小女孩抬起头,轻声说:““是匹夫叔叔…帮我收敛了尸骨,让我和家人团聚……”
陆离点了点头:“原来皆是受他恩惠之念,如今他沉溺幻境,你们可能助他醒来?”
三者同时躬身:“恩公有难,理应如此。”
说罢,这三道由陆离鬼气引动,自匹夫煞气中显化而出的执念残影,骤然化作三缕血色烟雾,倏地没入了匹夫低垂的身躯之内。
陆离静静等待着,今日之果,早已种下前因。
他清楚,这三者并非真实的鬼魂,她们早已消散或步入轮回,尤其是那小女孩,其魂魄不知经历多少轮回,如今正是外面的曲惊鸿。
他们只是匹夫自身煞气中最为深刻的几段记忆烙印,是他的因果纠缠。
随着这三缕蕴藏着“真实”记忆的煞气融入,匹夫周身那蛰伏的、被桃花香安抚的煞气猛然沸腾起来!
“嗡!”
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凭空响起,低沉而震撼。
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猛地压过了桃花的甜香!
整个酒楼的幻象开始剧烈波动,那些原本只是飘忽重复动作的煞气人影开始疯狂又无逻辑动作起来——
有的突然飘起,有的摔倒在地爬行,有的在原地高速转着圈,有的相互碰撞又穿体而过……
陆离立刻感到周身一轻,桃花香气对力量的压制骤然减弱了许多,他与道袍里的鬼气的联系迅速恢复,甚至连《白素衣》的力量也重新变得清晰可调用。
“原来如此,”陆离若有所思:“匹夫这沙场淬炼出的凶煞之气,正是这类迷幻魅境的天然克星。”
他抬眼看去,酒楼内的景象再次变化。
那些翻滚的煞气开始凝聚成更清晰“生动”的形象:一个酷似方才那员外的胖掌柜在柜台后拨弄着虚幻的算盘;一个眉眼肖似戏子的店小二殷勤地穿梭招呼着不存在的客人;
阁楼上,一个穿着干净红袄,像极了曲惊鸿的小女孩,正托着腮,好奇地望着楼下这虚幻的热闹……
嘈杂的喧哗声、吆喝声、笑语声充满了酒楼。
就在这时,坐在陆离对面的匹夫,周身沸腾的煞气骤然一收,那双紧闭的眸子猛地睁开!
眼底深处,是斩破虚妄后的清明与惯有的麻木,还有深藏的疲惫。
陆离笑了笑,执起酒瓶,将那阴冷的浊酒缓缓斟入匹夫面前的空碗中。
“酒还温。”他语气平淡:“可要再饮一碗?”
匹夫沉默地看着他,又看了看碗中酒,没有言语,伸出仅存的右手,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带来的却是鬼气入体的阴寒感。
却也让他的煞气恢复七分。
“谢谢。”他放下碗,声音沙哑低沉。
幻境中的经历交错,他已明白是陆离引动了他自身的力量,助他打破了那沉沦的桃源美梦。
陆离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因匹夫苏醒而逐渐消散的煞气残影:
“这是你自己的因果,即便没有我,以你的煞心,这虚假的安宁也困不住你多久,我不过是让这个过程快了些。”
而后,酒楼外的门又进了一个青年男人的身影,他左眼一道伤疤从额头到眼角,眼眶空洞,只有一只灰色浑浊的右眼。
他扫视一圈,看到了对坐的匹夫和陆离,走了过去,和他们坐到一起。
封逍遥举起陆离给他倒的一杯酒,笑了笑,说:“看来是我‘来’的最迟了?那我,自罚三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