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间童年噩梦的药房,高药柜在夕阳的余晖下,有阴影投下。
而在那阴影之中,不知何时,端坐着一个身影——头发花白,胡须垂胸,面容古板严肃,正是她记忆中那位,要求严苛到了近乎残酷的祖父,李五味。
他穿着一身深色中山装,眼神品不出喜怒,正静静地看着她。
陆离本欲散去这因意外而过于深入的幻境。
但他却敏锐地注意到,那“祖父”的目光,并未落在瑟瑟发抖的芍药身上,而是越过了她,看向了自己这个幻境之外的存在,
甚至还颔首致意了一下。
这不是我弄出来的‘桃花源’吗?
陆离心中一动,取消了散去幻境的念头,而是选择在一旁沉默地坐下,静观其变
“芍药。” 祖父开口了,声音苍老却如同金石交击。
芍药吓得浑身一颤,几乎是本能地低下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应道:“……祖父。”
李五味点了点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开始了她熟悉而又严厉的考校:“背,《汤头歌诀》,麻黄汤篇。”
芍药张了张嘴,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那些她早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的歌诀,此刻在脑海里疯狂翻涌,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
“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
可下一句是什么?‘发热恶寒头项痛’?还是‘喘而无汗服之宜’?
顺序全乱了!
她越是拼命地回想,越是焦急,脑海就越是空白。
她背不出来,她竟然忘了!
李五味的眉头紧皱,脸色更沉:“《黄帝内经素问》,‘上古天真论’篇,首段。”
芍药嘴唇嗡动几下,勉强挤出:“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
“《本草纲目》,水部,露水之功效。”
“露水……露水……” 芍药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明明知道,可就是无法在祖父的注视下顺利说出。
“啪!”
戒尺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重重地敲击在旁边的矮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吓得芍药浑身剧烈一颤。
“你怎么连最基础的医药都背不出来?!” 李五味的呵斥声如同惊雷:“如此根基,如何能以药气辨鬼神,驱病禳灾?!
我李家‘药’一脉的传承,你便是如此继承的吗?”
“我背得出来的,我真的背得出来!” 芍药带着哭腔辩解,声音里充满了委屈。
“那你再背!” 祖父的声音平静。
芍药张了张口,依旧是徒劳。
就在她精神即将崩溃之际,恍惚间,她看到药房的角落里,一个大约七八岁、扎着羊角辫,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小女孩,一脸倔强地跑了进来。
那小女孩抽泣着,却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始背诵:“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发热恶寒头项痛,喘而无汗服之宜……”
在小女孩的对面,站着一位头发只是斑白,身形更为挺拔些的“祖父”,他正严肃地看着小女孩。
芍药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跟着那个幼年自己的声音,一起清晰流畅地将《汤头歌诀》、《黄帝内经》的段落,各种药材的功效,一一背诵了出来。
两个“祖父”都微微点了点头,严肃的脸上露出缓和。
斑白头发的祖父对小女孩说:“今天的功课不错,但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全白头发的祖父也对芍药说道:“尚可,须知学无止境,不可懈怠。”
随着这句话音落下,芍药猛地一个激灵!
鼻腔里那中药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冷的桃花香。
幻境破碎,她清醒过来了。
她依然站在重症监护室里,眼前是各种医疗仪器,病床上躺着昏迷的蒋高明。
而那个穿着破旧道袍,浑身透着森然鬼气的神秘人,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她,灰色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
芍药迅速后退半步,下意识地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几粒随身携带的当归与艾草种子,惨白的病气与草药的阳和之气在她指尖流转。
她警惕地盯着陆离,声音带着一丝紧绷:“你是谁?!”
“我叫陆离,” 对方的声音平静无波,好似刚才那场幻境与他无关:“一个云游的道人。”
云游道人?陆离?芍药脑中飞快地转动,却发现自己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她猛地想起自己身处何地,严肃的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和那个病人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一直那么倒霉?”
她始终觉得蒋高明的厄运透着不寻常。
陆离的目光扫过病床上依旧昏迷,但眉宇间晦气已散、生命体征平稳的蒋高明,笑了笑:“我不认识他,我只是来还他‘东西’的。”
“还东西?”
“嗯。”陆离点头:“他的‘运气’,之前被人借走了,所以才会诸事不顺,灾祸连连,现在,物归原主。”
芍药蹙眉,这个说法,哪怕是自己知道世上有神异之事,也过于玄奇了点。
但她再次看向监测仪,上面显示蒋高明的各项指标确实比刚送来时稳定了许多,那他眉宇间的、令人不安的晦暗气息也似乎淡去了。
作为一名能与“病气”打交道的医者,她对于这种变化比常人敏感得多。
她沉默了片刻,选择暂时相信这个解释,至少,目前看来这个自称陆离的道人并未对病人不利。
“你这一身……” 她指了指陆离那身破旧道袍,职业病发作:“细菌肯定不少,赶紧出去,病人需要无菌环境,等下……等下我再找你。”
她确实有太多疑问,关于他的身份,关于他那身森然鬼气,关于他为何能让自己看到早已逝去的祖父……
但现在,病人的安危和环境清洁是第一位的。
陆离从善如流,没有多言,点了点头,便转身退出了重症监护室,带上了门。
芍药看着关闭的房门,松了口气,立刻上前仔细检查蒋高明的状况,确认一切平稳后,才稍稍安心。
病房外的走廊,光线明亮。
陆离走到一旁的塑料长椅前坐下,在他的对面,那张空无一人的长椅上,一个由微弱病气、某种执念和陆离鬼气凝聚而成的虚影,缓缓浮现。
正是刚才幻境中,李芍药的祖父。
只是此刻的他,不再是幻境中那般严肃迫人,脸上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和与倦意。
他对着陆离,和蔼地笑了笑,说道:“你好啊,灰眼的年轻人。老朽,李五味。”
陆离看着这被自己从芍药幻境中“带”出来的鬼神两秒,平静回应:“您好,我叫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