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湾的夜幕如同泼洒开的浓墨,天与海融为一体。远离岸上灯火的一处静谧水域,一艘线条流畅、灯火通明的白色游艇静静停泊,像一颗漂浮的珍珠。
船舱外的甲板上,高明盛忙得额头沁汗。他小心翼翼地指挥着服务员将冰镇好的顶级红酒、精致的海鲜刺身拼盘、还冒着热气的珍馐佳肴,一样样送入主舱隔壁的备餐间。
他的动作透着一股过于用力的殷勤,眼神却不时瞟向那扇紧闭的舱门,里面隐约传出低沉的交谈声。他知道,里面那两位,才是真正决定他公司命运、乃至他未来的人物。
主舱内,则是另一番天地。隔音极好的舱壁将海浪声过滤成隐约的背景音。柔和的灯光从壁灯洒落,映照着昂贵的真皮沙发和光可鉴人的红木茶几。空气中弥漫着雪茄醇厚的香气和咖啡的微苦。
胡烁慵懒地靠在沙发里,指尖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古巴雪茄,他换下了白日里那身略显严肃的公务装,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色羊绒衫,看起来闲适,但眼神深处那抹锐气丝毫未减。
常忧民坐在他对面,坐姿要端正许多,但同样放松,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他刚从京海结束了各项工作又折返海州,风尘仆仆的气息尚未完全褪去,但精神却很亢奋。
“……乔安邦那边,口供已经拿稳了。”常忧民抿了口咖啡,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完成关键步骤后的笃定,“李有志这个人,看着是个混吝子,真捏到软肋,比谁跪得都快。他妹妹那张照片,抵得上千军万马。”
胡烁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丁仪伟那边呢?反应如何?”
“还能如何?”常忧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省反贪局那边施加的压力不小,他自己屁股又不干净,加上我们这边不断‘补充’过去的材料,还有李有志这根压垮他的‘稻草’……他骂得越凶,越是说明他慌了。林江那个人我了解,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收网,但一旦他动了,就不会轻易松口。丁仪伟,已经是一枚死棋了。”
“死棋……”胡烁轻轻重复着这个词,手指在沙发扶手上点了点,“死棋也有死棋的用处。他倒了,海州建设口,还有市里不少位置,可就要重新洗牌了。”
“这正是关键。”常忧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丁仪伟一倒,他原来把持的那些领域,必然出现权力真空。高良玉刚代理市长,立足未稳,邵北虽然在建设局主持工作,但资历尚浅,副局长头衔前面毕竟还有个‘副’字。这个时候,正是胡主任,还有我们京海方面,可以大力介入、施加影响的好时机。小河村项目,就是第一个突破口。”
提到小河村,胡烁的眼神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深沉:“邵北这个人,不能小觑。他背后有高良玉,在省里也有安南为他背书,而且,他做事风格……有点让人捉摸不透。”
“再捉摸不透,也得按规矩来。”常忧民语气转冷,“项目竞争,讲的是实力、是方案、也是…人脉和手段。他邵北有高良玉和安南,您有胡书记的威望,有京海的支持,还有我们在这边经营的关系网络。明面上,方案要做得漂亮,让谁都挑不出毛病;暗地里……”他停顿了一下,没有明说,但意思不言而喻,“海州这潭水,该搅得更浑一些,让他邵北疲于奔命。”
胡烁缓缓点头,将雪茄搁在烟灰缸边:“李平平那边,处理干净。别再节外生枝。她的‘作用’已经达到了,留着反而是隐患。”
“放心,”常忧民颔首,“已经安排好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掀不起浪。”
胡烁点了点头,“李有志毕竟是作的伪证,他犯了那么多事,该死,法院那边怎么判问题大吗?”
“问题不大,李有志袭警加上侵吞国有资产,非法拘禁,故意伤害,数罪并罚死刑几乎是必定的,他掀不起风浪了,”常忧民笑着喝了口酒,“至于那个李平平,刘二豹会处理。”
这时,舱门被轻轻敲响,高明盛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胡主任,常局,酒菜已经备好了,您看是现在……”
胡烁与常忧民交换了一个眼神。
“进来吧。”胡烁扬声说道,脸上重新挂起那种看似随和的笑意。
高明盛推门而入,脸上堆满了笑容,亲自推着餐车进来布菜。他不敢多看,也不敢多听,只是手脚麻利地将美酒佳肴摆好,然后恭敬地退到一旁:“您二位慢用,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胡烁摆了摆手,高明盛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舱内,酒香开始弥漫。胡烁举起斟满红酒的酒杯,向常忧民示意:“常局,辛苦了。京海那边,家父也让我代他问候。接下来的事,还要多多倚仗。”
常忧民也举杯,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胡主任言重了,分内之事,理应尽力。为了大局,也为了海州更好的未来。”
两只晶莹的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杯中之酒,殷红如血,映照着两人各怀心思、却又目标暂时一致的面容。
离开了温暖明亮、弥漫着雪茄与权力气息的主舱,海风带着咸腥凉意,立刻包裹了高明盛。他走到游艇前端的船头甲板,远离了侍者和灯光,倚靠在冰凉的栏杆上。
手指有些发颤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磕出一支,点燃。火点在黑暗中明灭,映照着他眉头紧锁、写满焦虑的脸。没有了在胡烁和常忧民面前那种刻意堆砌的殷勤与恭顺,此刻的他,只是一个为至亲担忧而显得疲惫无助的中年男人。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他望向远处漆黑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海平面,又转头望了望岸上海州城那片璀璨却遥不可及的灯火,只觉得一阵巨大的无力感和孤独感袭来。
弟弟高明世,已经失去联系一个多月了…
自从那天高明世匆匆离开,就再也没了音讯。电话关机,所有可能的落脚点都找过,常去的朋友也都问遍,甚至他还暗中派了几拨信得过的人手,沿着可能的路线去打听寻找,全都石沉大海。
高明世虽然这次犯了巨大的风险,但是也不至于隐藏成这样。高明盛只有这一个弟弟,一个亲人,他实在无法接受至亲的消失不见。
“你到底去哪儿了……”高明盛对着黑暗的海风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与担忧。
他只知道胡烁和常忧民最近在谋划大事,压力很大,需要处理一些“麻烦”,弟弟可能是无意中卷入了什么,或者被安排了什么棘手的跑腿差事。
这也是他最担心的。高明世最是意气用事,也胆子够大,要是真的被胡烁这些人找上门,只怕是沉不住气。
现在,时间一点点过去,毫无音讯,他派出去的人也都无功而返,这让他越来越不安。他尝试过委婉地向胡烁打听,或者通过常忧民手下的人探听口风,得到的回应要么是“不清楚”,要么就是“做好你自己的事,别瞎打听”。
这种被排除在关键信息之外、对至亲下落一无所知的感觉,一直折磨着他。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海风吹得他手脚冰凉,却吹不散心头的迷雾和恐惧。
他完全不知道,就在不久前的邗州,他忧心寻找的弟弟,刚刚完成了一次致命的“交接”,将失踪的女学生李平平交给了刘二豹,而后自己也被警告“尽快消失”。他更不知道,高明世卷入的,远非一般的“麻烦”,而是涉及绑架、构陷高官、可能引发海州政局地震的漩涡中心。
胡烁和常忧民对此心知肚明,却对他这个“哥哥”守口如瓶,因为在高明世的价值被榨干、风险需要隔离的此刻,高明盛知道得越少,对他们而言越“安全”。
海风渐渐大了,游艇随着波浪轻轻起伏。身后主舱隐约传来胡烁和常忧民低低的笑语和酒杯轻碰的声音,那是一个他无法真正融入、甚至无法窥知全貌的世界。
而他,只能站在船头的黑暗里,靠着一点尼古丁的慰藉,承受着对弟弟未知命运的煎熬,同时还要继续扮演好“得力助手”的角色。
一种深刻的悲哀和隐约的不祥预感,如同这墨色的海水,慢慢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掐灭烟头,看着那点微光坠入黑暗的海中,瞬间消失无踪,就像他弟弟的音讯一样。
不甘,及其的不敢,这个高砌墙是从底层一点点打拼上来的,他的反骨从未消磨掉…
“世仔……你可千万别出事啊……”他最后望了一眼无边的黑暗,整理了一下表情,努力压下眼中的忧色,转身,朝着那片光亮和权谋的中心走去。他别无选择,只能等待,并祈祷弟弟能吉人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