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熹微,南洋特有的潮热之气便弥漫开来。
陈九与陈秉章谢绝陪同,只带了护卫步行前往菲利普街的冈州会馆。
新加坡开埠不过一甲子有余,由莱佛士爵士从柔佛苏丹手中取得,因其地处马六甲海峡咽喉,已迅速崛起为南洋第一等的繁华商港。
街道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常,竟是比金山唐人街更添几分活力。
行不多时,便见一处不甚起眼,却透着庄重气派的建筑。门楣之上,悬挂着一方牌匾,上书四个遒劲大字:“冈州会馆”。
两侧门联曰:“冈城毓秀,州里联情”。
会馆建筑融合了广府风格与南洋适应气候的特点,青砖墙体,硬山顶,门前有廊檐可避雨遮阳。
门廊两侧墙上,嵌有石碑,铭刻着会馆创立之宗旨与历次重修捐资芳名。
陈秉章驻足门前,仰望着那匾额,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热。
他颤巍巍伸出手,抚摸着冰凉的青砖墙面,喃喃道:“同治二年,我曾来过星洲一次,彼时此馆尚在珍珠街上,逼仄得很,当时日子也苦,一砖一瓦,皆是我新会子弟的血汗啊……”
陈九亦肃然。
与昨日广肇会馆的试探性接待不同,今日的冈州会馆,显然早已得了消息,做足了准备。
门口有个仆役看清了两人样子,赶忙回去报信,不多时,门廊下,已肃立着数人。
为首者是一位年约五旬、面容儒雅、身着深色暗纹绸衫的长者,正是新加坡冈州会馆的现任理事长,李耀笙。他身后跟着司理冯柏年,以及几位在星洲新会籍商人中颇有声望的理事。众人皆是衣冠整齐,神色庄重,俨然是迎接贵客的架势。
见到陈九二人走近,李耀笙立刻率众迎上前几步,未语先带三分笑,拱手执礼,
“九爷!秉章公!大驾光临,我新加坡冈州会馆蓬荜生辉,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态度恭敬,礼数周全,挑不出一丝错处。
陈秉章是老于人情世故的,立刻堆起满面春风,抢上前扶住李耀笙的手臂,
“耀笙理事长太客气了!折煞老朽了!我同阿九不过系两个离乡别井的游子,返到自家会馆,如同归家,何须如此大礼?诸位叔伯兄弟如此盛情,我叔侄二人实在惶恐。”
陈九亦随之拱手,姿态放得颇低,语气温和:“理事长,诸位前辈,晚辈陈九,与秉章叔冒昧来访,叨扰诸位清静,心中不安。万万当不起九爷之称,唤我阿九便可。”
“诶,礼不可废,礼不可废。”
李耀笙笑容不减,侧身延客,“秉章公乃旧金山和香港侨领,德高望重,九爷名震寰宇,乃我新会子弟之骄傲。二位能莅临我会馆,是我等之荣幸。快请入内奉茶!”
一行人谦让着步入会馆。
今日冈州会馆的前厅显然特意整理过,桌椅擦得一尘不染,桌上已摆好了精致的茶具,以及几碟南洋特色的娘惹糕点。
分宾主落座,李耀笙亲自执壶,行云流水般冲泡起工夫茶,动作优雅,显然是此道高手。
他一边斟茶,一边笑道:“听闻二位乡贤抵埠,馆内同仁无不欢欣。
秉章公为我新会侨领,更是江门陈氏的前辈,执旧金山和香港冈州会馆牛耳多年,造福乡梓!
还有九爷,少年俊杰,扬威海外,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陈秉章接过小巧的茶杯,啜饮一口,赞道:“好茶!耀笙理事长不仅善于经营,于茶道亦是精通。”
“诸位叔伯兄弟,在星洲扎根多年,将会馆打理得如此兴旺,实乃我新会侨胞之福。”
李耀笙呵呵一笑,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他处:“秉章公过谦了。香港和旧金山乃远东巨埠,秉章公与九爷在那里呼风唤雨,才是真正的大格局、大事业。我等偏安星洲一隅,无非是守着祖辈传下的基业,做些小本经营,糊口罢了。如今世道艰难,洋商挤压,土着环伺,这碗饭,是越来越不易吃了。”
“九爷少年豪杰,名震寰宇,实为我新会子弟之光耀。只是老朽孤陋,敢问九爷,究系我新会陈氏哪一支血脉?祖上源流,可否示下,也好让我等知晓,是族中哪一房的麒麟儿归来了?”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家常,实则牵动着厅内所有理事的心弦。
在南洋,同乡固然亲切,但同宗同支,那份纽带又自不同。
摸清陈九的根脚,方能更准确地掂量彼此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这直接关乎到他们如何站队。
陈九闻言,微微欠身,惹得李耀笙慌忙躲了一下, 厅里的许多人互相交换着眼神,早听闻此人杀人不眨眼,还以为是灾星上门,此人如此恭谨,却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一个陈氏大宗的前辈已经让人想入非非,更兼一个举家迁到美国的小宗?
这是要做什么?
“理事长垂询,兆荣不敢隐瞒。
我家这一支,源出新会城里的大宗,后来分迁出去,落脚在茶马乡附近的咸水寨。乃是族中一小分支,世代耕读传家,比不得诸位叔伯祖上多是名门大派,开枝散叶。”
“茶马乡?……莫不是茶坑……咸水寨……”
李耀笙抚须沉吟,眼中似有追忆之色,在脑海的陈氏谱系地图中搜寻着。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惊异与求证:“咸水寨……可是与石头乡陈氏关联?老夫忽然想起一人——陈昭!
同治年间,那位带领新会子弟开拓南洋米业,后来……后来不幸在大屿山海湾遭荷兰炮舰围攻殉难的陈昭,其族谱所载,似乎正是出自石头一系,再分迁出去的。九爷,昭公……莫非正是你这一支的先辈?”
提到“陈昭”这个名字,厅内几位年长的理事,如冯司理,都神色一凛,显然都听过这段悲壮的往事,目光齐刷刷投向陈九。
“理事长好记性,是兆荣的三叔公。”
陈九环视众人,眼前这帮人恐怕早就把他查了个底掉,此时点出陈昭又是想试探什么?
换做自己宗亲在海外闯下诺大的名堂,恐怕早就派人找到香港寻亲。香港离新加坡又不远,这么久都装哑巴,此时却又故作姿态….
他只做不知,语气很淡,“……三叔公与两百多位新会子弟,是为护我华人商路,不屈于荷夷淫威,力战而亡,壮烈殉节!”
李耀笙猛地一拍大腿,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哎呀!原来如此!原来九爷竟是昭公的亲族侄孙!”
他再看陈九的眼神,立刻大为不同,先前那层客套的隔阂仿佛瞬间薄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热情与一种自家人的认同感。
“昭公当年,义薄云天,开拓航线,养活了多少乡样!其行可佩,其志可嘉,其遇可悲!”
他转向其他理事感慨道,“想不到昭公一脉,如今出了阿九这般人物,真是否极泰来,族运使然!” 他亲自执壶,为陈九续上热茶,语气已近乎对待自家子侄:“贤侄,你既是我新会陈氏嫡脉,又系昭公之后,回到这会馆,便如同归家一般,万万不可再拘礼客气!”
堂中好是热络了一阵,陈秉章抚须大笑,心里却是止不住叹气。
终究是他们身份太过尴尬,这些宗族情分也掺了太多计较。
几番客套之后,话题不自觉说起本地会馆的局面,
司理冯柏年适时接口,“秉章公,九爷。不瞒二位,如今会馆维持,全赖同乡商号捐输,以及一些微薄的产业租金。数千同乡子弟的生计、教育、乃至身后之事,皆系于此。每一笔开销,都需精打细算,如履薄冰啊。”
陈九安静地听着,心里明白,这是对方在试探他的真实意图,是来送财路,还是来夺基业?是福星,还是灾星?
他看向李耀笙和冯柏年:“理事长,冯司理,诸位前辈的难处,兆荣亦能感同身受。我华人离乡背井,在外搏杀,所求不过是一家温饱,一份尊严。
总会近年来在旧金山、檀香山、香港略有寸进,非是一人之功,实乃万千同胞血汗凝聚。
我这次来,可以与各位前辈明说,并无侵吞基业,或是强买强卖之意,主为开拓商路。”
他略微停顿,观察了一下众人的神色,继续道:“南洋商事,总会愿牵线搭桥,具体操作,自然仍由本地会馆与商号自主。
我华人在这南洋,实乃唇齿相依。
总会四方联络,亦是为所有南洋华人争一份喘息之机,一份未来谈判的筹码。总会所需,并非星洲会馆的钱粮人力,而是希望诸位能利用星洲信息汇集之便,在商业上与我等互通有无,在道义上,莫要断了这同气连枝之情。”
随后他拱拱手,不再多说,
接下来的谈话,气氛便轻松了许多,多是叙乡情,问家常。
陈九谢绝留下用餐的邀请,上了一炷香,捐了一笔钱用于会馆慈善与教育,随后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辞别之时,李耀笙等人亲自送至门外,执礼甚恭,笑容也比之前真切了几分。
然而,当陈九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李耀笙脸上的笑容便慢慢敛去,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
冯柏年凑近低声道:“理事长,您看……”
李耀笙望着熙攘的街道,目光深邃:“是猛龙过江,也是灾星临门啊……吩咐下去,与总会的商业往来,可以谈,但要格外小心,账目务必清晰,绝不沾染任何与军火、叛乱相关之事。对会馆子弟,要严加约束,莫要卷入是非。至于这位九爷……敬而远之,若即若离,方是存身之道。”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他捐的那笔钱,倒是解了义学的燃眉之急……唉,这世道,想独善其身,谈何容易。且再看看吧。”
另一边,陈九与陈秉章走在路上。陈秉章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会更直接一些….以前在金山,可不见你对老夫如此恭谨…..”
陈九有些错愕,忍不住轻笑一声,
“秉章叔,那时候我当你是前辈,是对手…..”
陈秉章脚步一停,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又追上去,
“那他们呢?”
陈九苦笑一声:“就当是村里糊涂老汉吧。”
陈秉章干咳两声,强行控制肌肉让自己老脸上挤出来的皱纹少一些,抿了抿嘴角,又跟了上去,
“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做?找个由头重掌会馆大权?合纵连横,一统新加坡华社?还是先杀几个不听话的,再徐徐图之?还是….?”
陈九摇摇头,“什么都不做?”
“啊?”
“那咱俩来干嘛来了?就单纯是寻个亲戚?”
“你也说了,都是亲戚。”
闻言,陈秉章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但是谁也没听清。
————————————————
“南洋,不是旧金山,也不是不列颠哥伦比亚,秉章叔,你要转变思路,在旧金山那一套,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旧金山的华人像什么?像被风刮到北美的野草种子,在岩缝里抱团挣扎。而南洋华人……早就落地生根,成为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了。
陈秉章:“可这些欧洲人和美国人不都是一样排华……”
陈九截断话头,“不同!美国才多少华人?你看新加坡,槟榔屿,柔佛,婆罗洲,哪处没有华商与土着王公的百年盟约?荷兰人开巴达维亚,英国人拓新加坡,重建吉隆坡…..”
“旧金山的华人被洋人困死在唐人街四壁高墙之内,自然要高举平等之旗,正面抗争。我铲除会馆堂口,正是为了不让华人困于内斗,不叫我们蜷缩于门户私计之中。
而在南洋……这里的华人,走的却是另一条路。”
“你看那些骑楼下的侨生娘惹——他们的祖先在郑和宝船时代就已与土着通婚,形成峇峇娘惹之族。这里没有黄祸论的生存土壤,因为南洋本就是黄种人的海洋!
华人在此不是外来者,而是早已深耕大地的拓荒者。”
“在旧金山,华人是需要拼命证明价值的外来者,而在南洋,华人早渡过了依附求存的阶段。
前者要打破高墙,后者……正在成为大地本身。”
他语气转沉:“郑大人下西洋奠定了华人在南洋的政治与文化根基,若非西洋殖民者横插一手,南洋早该涌现上百个如满者伯夷、三佛齐,兰芳,大港一般的华人政权!
南洋百万华人,人杰何其多也——可如今却被荷兰、英国之流割裂牵制,连马六甲海峡的贸易主导权也落入英人之手。”
“你我皆知,自东汉以来,士族门阀靠兼并土地、垄断官位成为国中之国。
西晋占田制、刘宋占山制,无不是朝廷对士族既得利益的妥协。
而南洋华人的宗乡会馆,何尝不是另一种士族化?
他们建祠堂、办义学、控商贸,控制土地,并通过与马来贵族的联姻巩固社会地位,虽维系了华人命脉,却也筑起新的壁垒。士族士族,坐看王朝兴衰,自身岿然不动,任凭你今天是这个苏丹还是那个苏丹,任凭你是英国人,法国人,荷兰人,他们都是坐地户,想来是做这个打算。
可惜,最多也就是做个甲必丹,何谈权利和政治?最多就是人家圈养的猪,
整个南洋的华人,在经济和贸易上占主导,却在政治权利上失语。”
他抬眼:“我在香港澳门把持下南洋的门户,培训华工,告诫他们天下华人是一家,承诺保障其权益。
可这些华工一旦落地,便被本地会馆与堂口吸纳。
一边是我提倡的破界融合,一边是他们固守的宗族壁垒。两种价值观碰撞之下,我们早已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他们敢怒不敢言,而我……却势必亲手打碎这僵死的壳。”
“若是跟他们表明我的心志,恐怕我再也不离开这新加坡了…..”
陈秉章苦笑着摇摇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九爷,你说。有没有可能,有不流血不斗争的办法?能达成共识,齐力并进,岂不快哉?”
“除非…..神州陆沉,民族兴亡?”
陈秉章面色一僵,想了想清廷的做派,不敢多说。
——————————————————————————————
陈九带着陈秉章四处转,待到时间差不多转进一条稍显清静的街巷,寻了一处门面古朴、题着“海阳楼”三字的酒楼。
二人上了二楼,拣了一处临窗的雅间坐下。
陈秉章见陈九神色从容,似有所待,不由问道:“九爷,我们这是要等什么人?”
陈九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南洋湿热的街景,轻声道:“等一位故人,恐怕也是位说客。”
不多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门帘一掀,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老者走了进来。
他身着半旧的长衫,手中执一把折扇,虽不显华贵,却自有一股儒雅气度。
陈九起身相迎,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兰卿兄,一别经年,风采依旧。”
陈秉章也起身,他虽未见过此人,但观其气度,知非寻常人物。
陈九为陈秉章介绍道:“秉章叔,这位是王韬王先生,大学者,游历英、法等国三年,香港《循环日报》的创办人,也是我与伍廷芳的旧识。王先生学贯中西,是我华人所见不多,真正睁眼看世界之人。”
王韬拱手一笑,声音清朗:“九爷过誉了。这位想必就是总会的陈老先生吧?久仰。”
三人重新落座。陈九亲自为王韬斟上一杯南洋特有的肉骨茶汤,开门见山道:“兄此来星洲,不只是为了游历讲学吧?”
王韬接过茶杯,并不急于饮用,目光扫过陈九,坦然道:“星洲地面上几位有头有脸的甲必丹和会馆领袖,听闻你’金山九’驾临,心中颇不踏实。
他们打听到我与你在香港有过数面之缘,又知我素来在报纸上议论时政,便托我来探探你的口风。”
他语气带着一丝调侃,却也点明了关键,“九爷,你这趟南洋之行,搅动的风雨可不小啊。他们想知道,你这面总会的大旗,究竟要插到何处?”
陈九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兰卿兄,你去年应黄埔先生邀请南下,沿途宣讲维新变法、君民共主之思,四处讲学,不知南洋同胞,反响如何?”
王韬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扇骨在掌心敲了敲,神色转为凝重:“反响?可谓冰火两重天。一些年轻学子,如饥似渴,觉得我所言变法图强,正是拯救中华之良方。他们向往西方议会制度,认为若能在我大清施行,必能富国强兵。”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无奈与讥诮:“然而,更多的侨领、富商,虽也觉朝廷腐朽,却认为我之所言过于激进,无异于空中楼阁。
他们在此地,靠着与殖民政府合作,方能积累财富,获得些许地位。
你同他们讲民权,讲议会,他们表面附和,内心却惧之如虎,生怕动摇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秩序。甚至有人私下对我说,王先生,变法虽好,然触动官府与洋人利益,恐招致大祸,不如安守现状。”
王韬看向陈九,目光深邃:“九爷,你看。这便是现状。南洋华人,有血性者如兰芳,如苏门答腊山林中的义士,然多数人,尤其是已获利益和地位者,宁愿在洋人的规则下做一个富足的甲必丹,也不愿冒险去追寻一个看似渺茫的、属于华人自己的新秩序。他们怕你的乱,更胜过恨洋人的欺。”
陈九静静听着,并不为所动。
“兰卿兄,你这一年游历,看惯了如今南洋华社的谨慎求安,却可知支撑起这南洋半壁繁华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
“你看这南洋华社,商贾遍地,百工云集,其中客家人是一大支,而客家人中,矿工又是一大支。最团结者,当属客家群体,战斗力最强者,当属客家矿工。”
“客家人之称其客,你我皆知。
中原板荡,南迁求生,客家人南下,从南宋到如今大清,茫茫多少年。
他们离乡背井,或因吃不饱饭,或因政治迫害,或因经济困顿,被命运的洪流推至一路向南,土客械斗,血流成河,又有多少人来到这南洋烟瘴之地。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必须团结,方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存下去。早期的兰芳公司、大港公司,便是这样的共同体,非为劫掠,实为自保与开拓。”
“至于客家人中多矿工,且战斗力强,此间缘由,更是沉痛。矿业开采,是当年南洋最具风险的营生之一,深入蛮荒瘴疠之地,劳动强度极大,且常需面对土人冲突或殖民者的压迫。这等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生涯,非有绝大勇气与坚韧不能胜任。
再者,采矿非一人一力可为,需要严密组织与集体协作。其战斗力,正是源于这种高度的组织性与共同的利益诉求。在缺乏秩序、资源有限的南洋社会,不同群体易生摩擦,会馆的早期功能甚至包括武装训练,都是为了守护来之不易的生存空间。”
“南洋华社的祖辈,皆是刀头舔血,锐意进取之辈,如今日子过得好了,洋人带来了他们的贸易和秩序,现今的华社大多也都沉寂了。
“所以,兰卿兄,你看这南洋华社,其表或是商贾繁华,其里却是数百年来我华人移民以血肉开拓、以乡谊凝聚、以对身后名的执着支撑起的壮阔图景。
总会今日所为,看似激烈,实则亦是循着这先辈开拓的血路,以一种更直接的方式,为我南洋百万同胞争一个不必再轻贱性命、能让每一个名字都堂堂正正写入历史的未来。
这并非仅仅是为了几座锡矿、几条商路,也不是为了抢南洋华社的话语权。”
王韬默不作声,眉头紧皱,席间一时沉默。
陈九耐心等待了一会,接着说,
“兰卿兄,你在《循环日报》上多次倡言变法,呼吁设立议院,发展工商,其心可佩,其志可嘉。”
陈九缓缓开口,“但你也看到了,清廷颟顸,顽固派势力盘根错节,李中堂等洋务派亦步履维艰。自上而下的改革,道阻且长。”
“而在南洋,我们面对的又是另一番天地。这里没有皇帝,却有比皇帝更贪婪的殖民者。在这里,空谈变法,不如实实在在掌握枪杆子和钱袋子。
兰芳若不举事,此刻早已被荷兰人吞得骨头都不剩,苏门答腊的兄弟若不反抗,早已在荷夷的焦土令下化为灰烬。”
“我不信这南洋百万华人都甘愿做别人的家犬,你在这里讲变法,恐怕并无太多益处。”
“总会想建立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帮派或者商会,而是一个能够保护南洋华人利益,能够与殖民者周旋,甚至在未来能够参与制定规则的组织。
这或许不是王先生您理想中的‘君民共主’,但这是在当下南洋血与火的现实中,我们能走出的,最切实的一步。”
王韬凝视着陈九,半晌,喟然长叹:“这条路腥风血雨,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星洲的那些人,怕的就是被你卷入这风暴之中。”
“风暴早已来临。”
陈九淡淡道,“荷兰人、英国人不会坐视华人甲必丹做大,也不会一直容忍华人掌控本地秩序。请王先生转告星洲的诸位乡贤,无论做何打算,商贸合作,文化传播,乃至信息互通,百利而无一害,陈某的华人总会只是牵头,并无掌控之意。”
王韬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你这番话,我当如实转达。至于他们如何抉择……且看时势演变吧。”
陈九接着说,“有劳兰卿兄帮我奔走,此事若成,我在香港的《公报》和兄的《循环日报》不妨合并,由总会出钱,在南洋发行,刊登一些变法思想,商业船讯,环球新闻,陈某绝不过多干涉,兰卿兄为主编。”
陈九举杯相迎:“思想之启蒙,与力量之凝聚,本就该并行不悖。他日若真能开民智、聚民力,王先生今日播撒之种子,必有破土而出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