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口新市的成功,如同一块投入北疆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宣大乃至更广袤的区域。每日涌入新市的商队与部落越来越多,税银流水般汇入督理分署的库房,边境线上烽火台久未燃起告急的狼烟,取而代之的是日渐频繁、满载货物的商队驼铃。实打实的安宁与利益,比任何空洞的说教都更具说服力,宣府镇内原本暗藏的抵触情绪,在肉眼可见的好处面前,悄然冰消瓦解。连总兵李永芳,如今见到陈远,态度也恭敬了许多,甚至开始主动请示一些军务,俨然一副得力下属的模样。
陈远(田侯爷)深知,宣府的局面已初步打开,根基渐稳。而京师的棋局,却不能再拖延。那枚贴身收藏、代表着寿宁侯罪证的铜符,如同怀揣的烙铁,时刻提醒着他,最终的清算必须到来。
他将宣府军政事务做了详细安排,委任李永芳暂代总督府日常军务,督理分署则由几名表现突出的年轻官员共同负责,遇有大事则八百里加急报他决断。一切布置妥当后,他率领来时的人马,在一个清晨,悄然离开了宣府,踏上了归京之路。
回程与来时的心境已然不同。来时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决绝,归时则是携北疆新政初成之威,手握敌酋铁证之利的沉稳与冷厉。车队依旧精简,护卫却更加警惕,经历过居庸关外的生死搏杀,所有人都明白,这归途绝非坦途。
果然,车队刚入直隶地界,各种“意外”便接踵而至。先是官道莫名被山洪(冬日罕有)冲毁一段,需绕行险峻山路;接着是驿馆“恰好”住满,只能在条件更差的民舍落脚;甚至还有不明身份的骑手远远站在车队后方,虽未靠近,但那如影随形的窥视感,却让人脊背发凉。
陈远对此心知肚明,这是对手在运用其影响力,尽可能地拖延、干扰他的行程,或许是想争取时间在京师布置,或许是想消磨他的锐气。他不动声色,命令车队加速前行,遇山开山,遇水搭水,夜宿则加强警戒,对那些远处的“尾巴”则视若无睹,只要对方不主动攻击,便不予理会。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马车内,不是休息,而是反复推演回到京师后可能面对的各种局面,以及如何运用手中那枚铜符,才能达到最佳效果。直接呈交皇帝,固然痛快,但可能引发的朝局震荡太大,甚至可能将皇帝置于两难境地。私下与寿宁侯摊牌?风险极高,对方很可能狗急跳墙。
“或许……该找个合适的中间人?”陈远沉吟。蒋瓛是锦衣卫指挥使,立场相对中立,但也因此未必会全力介入这等牵扯皇亲的重案。首辅?态度暧昧,难以倚重。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车厢壁上划动着,脑海中闪过一个个面孔,最终,定格在了一个看似不起眼,实则可能关键的人物身上——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东厂提督,冯保。
冯保虽为内宦,但深得皇帝信任,执掌司礼监和东厂,权柄极重,且与朝中清流、勋贵各方关系微妙,并非铁板一块。更重要的是,东厂亦有侦缉之权,将此案线索“无意”间透露给东厂,由东厂去查,或许能起到奇效。既能将事情捅上去,又避免了自己直接与寿宁侯乃至太后正面冲突。
“借刀杀人……”陈远眼中闪过一丝冷芒。这虽非他惯用之道,但在此等错综复杂的局面下,或许是最稳妥、也最有效的方法。
计议已定,他心中稍安。接下来,就是如何与冯保“偶遇”,并自然地将线索递出去了。
数日后,车队抵达通州,距京师仅一步之遥。陈远下令在通州驿馆休整一日。他深知,一旦踏入京师城门,便再无片刻安宁,必须养精蓄锐,以最佳状态迎接那场决定命运的风暴。
深夜,通州驿馆灯火通明。陈远刚用过晚膳,正在房中看书,驿丞却匆匆来报:“侯爷,东厂冯公公的车驾也到了通州,暂歇在本驿,听闻侯爷在此,特遣人来问,侯爷可否方便一叙?”
陈远心中一动,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冯保竟然也到了通州?是巧合,还是……他立刻收敛心神,淡淡道:“冯公公乃内廷重臣,本侯岂敢怠慢。请回复冯公公,本侯稍后便去拜会。”
片刻之后,陈远整理好衣冠,来到驿馆内专门为冯保准备的独立院落。院内守卫森严,皆是东厂番役,眼神锐利,气息精悍。
在客厅内,陈远见到了这位权倾内外的冯保冯公公。他面白无须,身材微胖,穿着寻常的宦官常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偶尔闪过洞察人心的精光。
“杂家冯保,见过忠毅侯。”冯保起身,微微拱手,态度不卑不亢。
“冯公公客气了,是本侯叨扰了。”陈远还礼,双方分宾主落座。
寒暄过后,冯保笑眯眯地道:“侯爷在北疆的功绩,陛下时常挂在嘴边,杂家在宫内也多有耳闻。宣府新市一举成功,侯爷真是年轻有为,国之栋梁啊!”
“公公过奖了,皆是陛下天威浩荡,将士用命,臣不过略尽本分。”陈远谦逊道。
“诶,侯爷过谦了。”冯保摆摆手,话锋却微微一转,“不过,这京里头啊,最近可是不太平。有些风言风语,听着都让人心寒。说什么侯爷在边镇权柄过重,结交部落,恐非国家之福……真是岂有此理!”
他看似在为陈远抱不平,实则是在试探。
陈远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懑与无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本侯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对得起陛下信任。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他叹了口气,仿佛不经意地说道:“就说本侯此次返京,途经居庸关外,竟遭遇悍匪截杀!幸得护卫拼死力战,方才脱险,还擒获了几名匪首。一审之下,更是令人心惊……”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拿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却扫向冯保。
冯保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却微微凝实了一些:“哦?竟有此事?天子脚下,悍匪竟敢截杀钦命总督?真是无法无天!不知侯爷可曾审出幕后主使?”
陈远放下茶杯,摇了摇头,苦笑道:“那匪首甚是狡悍,只说是接了京中大人物的单子,却不肯吐露具体姓名。不过……倒是在其身上,搜出了一件信物。”
他一边说着,一边仿佛是无意识地,用手指在茶几上,轻轻划了一个“寿”字的轮廓,随即又迅速抹去,仿佛只是随手之举。
冯保的目光何等锐利,瞬间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震惊与了然,但旋即恢复如常,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只是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了吹气。
“京中藏龙卧虎,难免有些宵小之辈。”冯保放下茶杯,语气平淡,“侯爷受惊了。此事,杂家会留意。东厂职责所在,便是要为陛下肃清这等无法无天之徒。”
他没有追问信物细节,也没有点明那个“寿”字,但陈远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经准确无误地传递了过去。冯保这等人物,一点即透。
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朝野趣闻,陈远便起身告辞。冯保亲自送到院门口,态度依旧客气。
回到自己房中,陈远长舒一口气。种子已经埋下,以冯保的权势和东厂的手段,顺着“寿宁侯”、“悍匪”、“信物”这几条线索查下去,不难找到确凿证据。接下来,就看这位冯公公,会如何落子了。
他站在窗前,望着京师方向那隐约可见的灯火,眼神冰冷而坚定。
归京的序曲已经奏响,正戏,即将开场。寿宁侯,还有你背后的势力,准备好迎接本侯的雷霆之怒了吗?
京师的夜空,星月无光,仿佛也在预示着,一场席卷朝堂的巨大风暴,正在急速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