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驿馆的短暂会面,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下投入一颗石子,涟漪无声,却深及水底。陈远(田侯爷)知道,自己递出的那把“钥匙”,已然交到了最擅长开锁的人手中。他不再停留,次日一早便率队启程,终于在午时之前,踏入了京师巍峨的城门。
京城依旧繁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陈远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暗流在涌动。他这位携北疆大功、却又身陷弹劾漩涡的总督侯爷回京,注定是此刻朝野上下最瞩目的焦点。
忠毅侯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拜帖堆积如山。毛骧早已候在府中,见到陈远安全归来,明显松了口气,随即面色凝重地禀报近况。
“侯爷,您离京这段时日,弹劾您的奏章又多了几份,虽还是那些老调重弹,但声势不小。寿宁侯府那边,依旧闭门谢客,但据眼线回报,其门下清客与几位都察院御史,以及几位与山西利益牵扯颇深的官员,近日走动异常频繁。”
陈远一边脱下沾染风尘的大氅,一边淡淡道:“跳梁小丑,何足挂齿。陛下那边可有旨意?”
“尚无明确旨意。但宫里传出的消息,陛下近日心情似乎不佳,对几份关于边务的奏章批阅得尤为仔细。”毛骧回道,随即压低声音,“另外……东厂那边,自从通州回来后,似乎加强了对几家山西会馆和寿宁侯府外围的监控,动作很隐蔽,但我们的人察觉到了。”
陈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冯保果然动了,而且动作很快。东厂这台庞大的机器一旦开动,其效率绝非寻常衙署可比。
“很好。”陈远点头,“我们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你继续盯紧寿宁侯府和那几条线的资金动向,尤其是与大内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是!”
接下来的两日,陈远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礼节性回访和前往兵部、户部汇报宣府新市情况外,几乎闭门谢客。他表现得异常沉稳,对于外界的风言风语和暗流涌动,仿佛浑不在意,每日只是在府中读书、写字,或是与毛骧推演局势。
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反而让某些人更加不安。
第三日,宫中终于传来消息,皇帝在乾清宫偏殿召见忠毅侯。
陈远整肃衣冠,再次踏入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宫阙。与上次述职时的庄严肃穆不同,此次偏殿内只有皇帝与侍立一旁的冯保,气氛显得更为随意,却也更加凝重。
“臣,田娃,叩见陛下。”陈远依礼参拜。
“平身吧。”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放下手中的朱笔,揉了揉眉心,“宣府新市,朕看了你的条陈和毛骧的密报,做得不错。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打开局面,稳住喀喇沁部,增加税源,难得。”
“陛下谬赞,此乃臣分内之事。”陈远恭敬道。
皇帝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陈远:“然,京中近日,关于你的非议颇多。言你擅权,言你结交部落,言你……其心难测。你怎么说?”
终于来了。
陈远心中凛然,知道这是摊牌的时刻。他深吸一口气,并未直接辩解,而是撩袍跪倒在地,以头触地,沉声道:“陛下!臣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臣在边镇所为,无一不是为了巩固边防,富国强兵,以报陛下知遇之恩!若有丝毫私心,甘受天谴!”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悲愤与决绝:“然,树欲静而风不止!臣推行新政,触及某些人利益,彼等便视臣为眼中钉,肉中刺!不仅在朝堂之上罗织罪名,构陷污蔑,更……更欲置臣于死地!”
皇帝眉头微蹙:“哦?此言何意?”
陈远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黄绫包裹的细小物件,双手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又异常清晰:“陛下!臣此次返京,途经居庸关外,遭遇大批悍匪截杀!幸得护卫拼死力战,擒获匪首,并从其身上,搜出此物!”
冯保适时上前,接过那黄绫包裹,小心翼翼地在皇帝面前展开——正是那枚刻着“寿”字编号的铜符!
皇帝的目光落在铜符之上,瞳孔骤然收缩!他何等人物,一眼便看出这绝非寻常物件,乃是勋贵府邸核心人员方能持有的信物!而那个“寿”字,更是直指寿宁侯!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
陈远伏地不起,声音悲怆:“匪首招认,乃受京中寿宁侯府指使,欲截杀微臣,制造意外!此铜符,便是信物!陛下!臣一心为国,竟遭皇亲国戚如此毒手!臣……臣寒心呐!”
他这番表演,七分真,三分演,将遇刺的惊险、证据的确凿、以及被自己人背后捅刀子的悲愤,表现得淋漓尽致。
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一股无形的帝王之怒在殿内弥漫开来。他没有立刻说话,手指死死捏着那枚铜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勾结悍匪,截杀朝廷命官,一位剑在帝心、刚刚立下大功的总督侯爷!这已不仅仅是党争,而是赤裸裸的谋逆!更何况,动手的还是他的舅舅家!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冯保。”
“老奴在。”冯保躬身应道。
“东厂,可曾查到什么?”皇帝的目光如同利剑,射向冯保。
冯保心中一凛,知道皇帝这是在确认陈远所言,也是在给他最后的机会。他不敢隐瞒,连忙跪倒在地:“回陛下,老奴接到忠毅侯暗示后,便命东厂暗中查探。确……确已查到,寿宁侯府外院管事周安,近期曾与黑风寨匪首秘密接触,并有大量不明资金,通过赌坊、当铺流入寿宁侯府别院……与……与忠毅侯所言,及这枚铜符,皆能印证!”
铁证如山!人证(匪首口供)、物证(铜符)、资金流向(东厂查证),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死死钉住了寿宁侯!
“好!好一个寿宁侯!好一个国舅爷!”皇帝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身为帝王,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勋贵外戚勾结匪类,谋害忠良,动摇国本!更何况,此事还牵扯到太后!
“陛下息怒!”冯保和陈远同时伏地。
皇帝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怒火,目光重新落在陈远身上,变得复杂难明。有欣赏,有怜惜,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田娃,”皇帝的声音缓和了些,“你受委屈了。”
“为陛下,为大明,臣万死不辞!”陈远哽咽道。
皇帝沉默片刻,挥了挥手:“此事,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府休息,近日不必上朝。朕,自有决断。”
“臣……遵旨!”陈远知道,皇帝需要时间权衡,需要思考如何处置才能既维护法度,又不至于引发朝局剧烈动荡,尤其是如何面对太后。
他恭敬地退出偏殿,走出宫门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暖意,心中却一片冰冷。
雷霆已然引动,至于何时落下,以何种方式落下,已非他所能掌控。但他相信,以皇帝的雄才大略和不能触犯的底线,寿宁侯此次,绝难轻易脱身!
而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接下来,便是等待那最终的审判降临。
忠毅侯府的书房内,陈远再次站到了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他的目光扫过北疆,扫过宣大,最终落在那座象征着权力中心的紫禁城。
风暴,即将来临。而他,已然做好了迎接一切后果的准备。无论结局如何,他都将在这大明的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京师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厚厚的乌云,隐隐有雷声滚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沉寂已久的朝堂,注定要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清洗与震荡。而点燃这一切引线的,正是他,忠毅侯,田娃(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