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手冰凉,金属的触感将艾文从瞬间的恍惚中拉回。门外自称周明的男生还在等待,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篮球粗糙的表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动作太生活化了,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略显焦躁的鲜活感。艾文心里的天平向“常理”倾斜了一点点。
他深吸一口气,拧开了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过分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有点刺耳。周明抬起头,看到艾文,脸上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不好意思啊同学,吵到你了吧?我刚搬来409,这层楼静得吓人,转了一圈没找到打热水的地方。”
艾文侧身挡住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目光快速扫过周明。深蓝色校服,洗得有些发白,左胸有模糊的校徽刺绣。五官清晰,甚至能看到鼻尖上几粒小小的雀斑。完全符合“可开门”的描述。他保持着距离,语气尽量平常:“热水房在一楼楼梯后面,拐进去就是。这栋楼的热水系统好像只供到晚上十点。”
“哦哦,这样,谢了。”周明点点头,似乎对艾文堵在门口的行为并不在意,反而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了点探寻,“哥们儿,你也是留校的?这楼……晚上睡得还好吗?”
来了。艾文心头一紧,规则第八条闪电般掠过脑海——不要和其他宿舍楼的人提及本楼夜间的任何异常。周明是“其他宿舍楼的人”吗?他自称409,就在隔壁。但规则没明确“其他宿舍楼”是否包括同一栋楼的其他宿舍。艾文决定采取最保守的策略。
“还行,老楼嘛,就是有点旧。”他含糊地回答,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我还有点资料要查……”
明显的送客意味。周明立刻领会,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点点头:“行,那不打扰了。回头有空聊。”他抱着篮球转身走向隔壁,脚步声在空旷走廊回荡。
艾文关上门,后背抵在门板上,轻轻呼出一口气。刚才的对话不超过两分钟,符合“不要让对方进入宿舍超过3分钟”的隐形要求——虽然对方根本没进来。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楼下空地上,几个穿着不同颜色衣服的学生走过,远处篮球场传来拍球的声音。白天的校园,一切如常。
但这种“如常”反而让艾文更加不安。昨夜的叩击声绝非幻觉,管理员的态度和那份字迹斑驳的守则也绝非玩笑。这栋楼被割裂成了两个时空:阳光下的陈旧寂静,和黑暗中被规则束缚的异常世界。
他坐回电脑前,将刚才与周明的简短接触记录在文档里,标注了时间、对方特征和自己的应对,并重点标出了关于“提及异常”的规则模糊点。然后,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那些被污渍覆盖的守则照片上。
他将褐色污渍最集中的几处局部放到最大。像素颗粒变得粗糙,但某些轮廓显现出来。在一处覆盖了半行字的污渍边缘,他隐约看到了一小段未被完全遮蔽的笔画,像是一个字的偏旁,又或者是某种符号的一角。污渍本身颜色深浅不一,有些地方近乎黑色,有些则是铁锈般的红褐。他尝试调整对比度和亮度,但老旧手机拍摄的噪点太多,难以得到更清晰的信息。
只能实地再看看了。
艾文拿起钥匙和手机,走出407。经过409时,他听到里面传来整理东西的轻微响动。周明似乎真的刚搬进来。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楼梯口。
四楼的守则张贴处,那张纸依旧粘在那里,在白天昏暗的光线下更显破败。他凑近,几乎把鼻子贴到纸上,仔细辨认那些污渍。靠近了看,能闻到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像是铁锈混合着陈年灰尘,还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甜腥?他屏住呼吸。
污渍的形态,与其说是随意滴溅或涂抹,不如说更像是指印——某种粘稠液体沾染后按上去,干涸留下的痕迹。大小不一,边缘有拖曳感。其中有一处,正好盖住了某条规则序号后面的几个字。他小心地用指甲边缘,极轻地刮擦了一下污渍边缘(那里已经翘起)。一点极细微的褐色粉末簌簌落下。
他退后一步,心脏突突直跳。这些污渍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感,甚至有点恶心。他再次用手机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特写,尤其是那些疑似指印和边缘有奇怪笔画的地方。
下楼时,他刻意在每个楼层的楼梯口都停留了一下。一模一样的守则,一模一样的纸张和贴法,污渍的位置和形状也几乎相同,仿佛是用同一张底版复印,然后被同一种方式“污染”后张贴的。这绝不是某个学生的随意恶作剧能解释的。
一楼管理员房间的门虚掩着。艾文经过时,听到里面收音机的声音已经换成了天气预报。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敲门。管理员的态度已经明确:照做,别问。问也得不到答案。
他走出宿舍楼,夏日午后的阳光刺眼而灼热,瞬间驱散了楼内盘踞的阴冷。他走到最近的垃圾桶旁——规则第七条提及的“楼下垃圾桶”。这是一个绿色的塑料大桶,靠在墙边,里面堆着一些普通垃圾,散发着馊味。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但他注意到,垃圾桶后方紧贴的墙壁墙角,有一片颜色略深的阴影,像是常年潮湿或溅上了什么难以清洗的东西。他绕开视线,没有多看。
整个下午,艾文都待在图书馆。他试图查找与3号宿舍楼相关的历史或记录,但校史资料里对宿舍区的记载都很简略,只提到3号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最早兴建的一批宿舍之一,历经多次维修。没有特别的事件记载。他也尝试在校园内部论坛用关键词搜索,结果要么是被清理得很干净,要么就是一些年代久远、语焉不详的灌水帖,提到“老宿舍”“晚上怪声”之类,很快就被其他话题淹没,看不出具体指哪栋楼。
这种“无迹可寻”本身,就是一种信息。
傍晚,艾文在食堂吃完饭后,去超市买了些东西:一大卷宽胶带、一个手持的强力LEd充电灯、一包湿毛巾、几个密封袋,还有一副普通的棉线手套。结账时,他自嘲地想,这购物清单怎么看都像是要去应对什么非常状况。
回到3号楼时,天还没完全黑。管理员大爷依旧坐在老位置,这次连眼皮都没抬。艾文快步上楼,在四楼走廊,他看到409的门关着,门缝下没有透出灯光。
回到407,他首先检查了门锁和猫眼,确认正常。然后,他做了一件思考后决定的事:用新买的宽胶带,在内侧门框上方、靠近门轴不易察觉的地方,贴了一小段透明胶带,两头微微粘在门和门框上。如果门被打开过,即使只是推开他留的那道缝隙,胶带也会被拉断或移位。一个简单的警报装置。
接着,他处理了卫生间镜子。他并不想真的在23:30后去测试规则,所以提前将一块旧毛巾(不是新买的)用水浸湿,拧得半干,放在镜子下方的搁物架上,触手可及。以防万一。
书桌正对窗户,侧对着门。他将新买的LEd充电灯放在桌角,调至弱光档充当备用光源。台灯是插电的,规则第六条提到了“拔掉所有电器插头”。
做完这些,时间才刚过九点。楼里似乎比昨天更安静了,连那种隐约的水管呜咽声都消失了。艾文打开电脑,开始整理今天的发现和照片,将污渍的特写图片单独建了一个文件夹。他戴上耳机,播放一些白噪音,试图隔绝那种越来越沉重的寂静。
十点。十点半。他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走到门边,再次透过猫眼向外看。走廊一片漆黑。他犹豫了几秒,轻轻拧动门把手,将门拉开了一条缝——大约正好一指宽。微凉的、带着陈旧气味的空气从走廊渗入。他迅速退回,坐回椅子上,感到心跳有些加速。他遵守了第一条规则,尽管依然觉得荒诞。
十一点。耳机里的白噪音也掩盖不住一种逐渐清晰的感知:这栋楼“醒”了。不是声音上的,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变化,仿佛黑暗有了质量,从各个角落弥漫出来,填充每一寸空间。
十一点二十分左右,艾文去了趟卫生间。他刻意偏着头完成洗漱,视线绝不与镜子正中对撞。镜中的自己只在眼角余光里留下一片模糊晃动的色块。关掉卫生间灯后,那块提前备好的湿毛巾在黑暗中隐约可见,像一个安静的提示。
就在他回到书桌前坐下不久,大概十一点四十。
哗啦……哗啦啦……
声音从门外走廊传来。
是轮子滚动的声音,但很不顺畅,像是行李箱的滚轮拖在粗糙的水泥地面,或者……轮子本身就有问题?声音缓慢,由远及近,仿佛有人正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一步步走过四楼的走廊。
艾文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规则第二条!
他僵在椅子上,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耳朵极力捕捉着门外的动静。拖行声很清晰,不快,带着一种拖沓的节奏,正经过他的门口。没有脚步声伴随,只有轮子滚动和箱体偶尔摩擦地面的闷响。
哗啦……咔……哗啦啦……
声音经过了407,继续向前,朝着走廊另一端,朝着409的方向而去。
艾文的目光死死盯着门缝下方。走廊没有光,门缝外是浓稠的黑暗。那拖行声到了走廊尽头,似乎停了下来。然后是短暂的寂静,可能只有十几秒,但在艾文的感觉里无比漫长。
接着,声音再次响起,由近及远,沿着来路返回。依旧缓慢,拖沓。
直到那哗啦啦的声音逐渐减弱,最终彻底消失在楼梯方向(他判断是下楼),艾文才敢轻微地活动了一下几乎麻木的手指。他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时间。从声音出现到消失,大约持续了四分钟。
现在,要等待十五分钟。
这十五分钟里,他必须保持绝对安静,不能探头查看——即使他想,也绝不敢。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LEd充电灯微弱的冷光映亮他半张脸和桌面的小片区域,其余部分沉入黑暗。卫生间黑洞洞的门口,此刻像一张无声咧开的嘴。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他数着自己的心跳来估算,大约数到一千两百下时,十五分钟应该差不多了。他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站起身,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踮着脚走到门边。
门外死寂。
他握住门把手,冰凉的触感再次传来。然后,他用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将门轻轻推上,直到门缝完全合拢。接着,他握住内侧的门把手,用力向下压稳,保持门扇紧闭。这个姿势有些别扭,但他坚持着。
五分钟。规则说“快速关紧门缝5分钟,期间保持安静”。
他维持着压住门把手的姿势,侧耳倾听。门外没有任何声音。楼里仿佛只剩下他压抑的呼吸和血液流动的轰鸣。这五分钟比刚才的十五分钟更加难熬,手臂开始发酸,但恐惧提供了额外的力量。
终于,五分钟过去。他缓缓松开手,门把手弹回原位。他后退两步,远离房门,这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看向自己之前贴在门框上方的胶带。完好无损。
那个拖着行李箱的“东西”,并没有试图进入他的房间。它只是……经过。
艾文走回书桌,手指有些颤抖地在记录文档里输入:
“第二天:规则二验证。23:40左右,走廊出现清晰拖行李箱声,往返一次,持续约4分钟。严格遵循规则(未查看、等待15分钟后关门5分钟、保持安静)。暂无直接后果。注意:未伴随脚步声。胶带未触发,表明‘它’未尝试开门。”
写完这些,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但神经依然高度紧绷。凌晨一点到两点的时间段还没到。他检查了一下手机和充电宝的电量,将LEd灯调到最低但足以视物的亮度,然后坐回椅子上,静静等待着。
黑暗笼罩着407宿舍,也笼罩着整栋3号楼。门外是未知的走廊,门内是遵循规则的孤岛。而时间,正缓慢而坚定地流向规则四所述的那个危险时段。
床下的空间,在LEd灯微弱光晕的边缘之外,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