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汴梁,帝国的心脏。虽值严冬,城内依旧车水马龙,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一派繁华盛世的景象。然而,在那朱门高墙、戒备森严的枢密使府邸深处,一间终日帘幕低垂、仅靠数盏长明灯照明的密室内,气氛却冰冷得如同冰窖。
当朝枢密使夏竦,身着紫袍常服,并未端坐于主位,而是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烛光摇曳,映照着他那张保养得宜、却因常年浸淫权术而显得阴沉莫测的脸庞。他手中捏着一封刚刚由心腹密探呈上的绢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绢书上的字迹潦草而隐晦,却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令他极为不悦的消息:邕州通判崔?,并未因贬谪而消沉颓废,反而在那边陲之地搞得风生水起。整饬军备,练邕江新军;颁布《抚夷条令》,缓和汉僮矛盾;清查陈曙旧案,斩断走私链条;兴建糖寮,发展地方经济,深得民心……一桩桩,一件件,竟是将那蛮荒之地,治理得颇有几分井井有条、欣欣向荣的气象!
“好……好一个崔皓月!”夏竦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毒蛇吐信,“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贬至瘴疠之地,竟还不懂得安分守己,还敢如此上蹿下跳,沽名钓誉!真当老夫……奈何不了你吗?!”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寒光爆射,那目光阴鸷锐利,全然不似一位养尊处优的朝廷宰执,反倒更像一头被触怒了领地的老狼。崔?在邕州的所作所为,尤其是斩断走私、严查边备,已然严重触犯了他及其背后庞大利益网络的根本!那些通往交趾、大理的私盐、矾铁、马匹路线,每年带来的巨额财富,正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勤政”而大幅缩水,甚至岌岌可危!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夏竦缓缓握紧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脸上掠过一丝狰狞的杀意,“崔?啊崔?,你既然自寻死路,就休怪老夫……心狠手辣了!这南疆烟瘴,正好做你的埋骨之地!”
他踱回案前,取过一张特制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桑皮纸,提起一杆狼毫小笔,蘸了墨,略一沉吟,挥笔写下六个铁画银钩、却透着森然寒气的大字:
【去邕州,杀崔?】
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将纸条仔细卷好,塞入一枚细小的铜管之中,用火漆封缄。
“来人。”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密室低沉唤道。
阴影中,一个如同鬼魅般的黑衣小厮悄无声息地现身,躬身侍立,屏息凝神。
夏竦将铜管递给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即刻发出。用最快的渠道,送至江宁府,‘没藏呼月’手中。”
“是。”小厮接过铜管,没有丝毫迟疑,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夏竦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上广南西路那片区域,手指重重地点在“邕州”二字之上,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至极的弧度。
“崔皓月……你的死期,到了。”
数日后,江南东路的治所,江宁府。虽已是深冬,然相较于北地的苦寒,此处依山傍水,气候温润许多,秦淮河上依旧画舫往来,丝竹隐隐,透着六朝金粉地的奢靡与繁华。
城内一处看似寻常、却守卫极其森严的深宅大院中。一名女子正对镜梳妆。
她并未梳着宋女流行的繁复发髻,而是将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几缕青丝随意垂落颈侧,平添几分慵懒的风情。身上穿着一件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宋式女子襦裙,湖蓝色的上襦,配着月白色的百迭长裙,外罩一件绣着缠枝莲纹的浅青色褙子,打扮得宛如一位江南书香门第的闺秀。
然而,当她缓缓转过头,看向镜中时,那双眼睛,却瞬间打破了这身娴静装扮所营造的假象。
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大而深邃,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媚意。可那眸子的最深处,却并非江南水乡的温婉柔情,而是蕴藏着一种仿佛来自塞外风沙的野性、冰冷与嗜血的锐利!如同最精美的景德镇瓷瓶中,盛满了最烈性的毒酒。
她,便是西夏没藏氏之女,深受国相没藏讹庞器重、西夏翊卫司的女将军、负责情报搜集与特殊行动的顶尖高手——没藏呼月。
来到江宁数月,她已深深迷恋上宋人的文化。这华美的服饰、精致的饮食、风雅的诗词、甚至这庭院中一草一木的布局,都让她为之倾倒。然而,这种迷恋,并非向往与归化,而是一种征服者对于精美猎物的欣赏与占有欲。在她内心深处,一个无比庞大的野心日益滋长:终有一日,西夏的铁骑必将踏破这汴京繁华,将这一切美好的事物,尽数纳入囊中!而她没藏呼月,将是这伟大征服的先行者与见证者!
一名侍女悄步而入,无声地呈上一枚密封的细小铜管。
没藏呼月伸出纤纤玉指,接过铜管,捏碎火漆,取出内藏的纸条。当她看清那六个字时,娇艳的红唇缓缓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妩媚、却冰冷得令人胆寒的弧度。
“去邕州,杀崔?……”她轻声念出,声音柔媚入骨,却带着一丝仿佛毒蛇缠绕般的阴冷,“崔皓月……呵呵,我们还真是天生的冤家。”
她缓缓起身,湖蓝色的裙裾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一株在寒风中依旧挺立的腊梅,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残忍交织的光芒。
“西夏的伟业,便从……你开始吧。”她喃喃自语,仿佛在诉说一件风雅之事,而非一场血腥的刺杀。
“吩咐下去,”她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声音瞬间变得冷冽如刀,“收拾行装,备齐兵刃暗器,三日后,南下邕州。”
“是!”阴影中传来低沉的应诺声。
与此同时,北方的汴京,御史中丞沈府。
经过数日的精心调养与暗中准备,沈文漪的身体已大致恢复。然而,她心中的决绝,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在一个天色未明、寒气最重的清晨。漱玉轩的侧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两个身影,穿着灰扑扑的男式粗布棉袍,头上戴着厚厚的暖耳,低着头,挎着两个不大的包袱,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迅速融入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之中。
正是女扮男装的沈文漪与她的贴身丫鬟碧荷。
沈文漪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身形在宽大的男装下更显单薄柔弱,然而那双曾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与执拗的光芒。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高大森严的府邸轮廓,眼中闪过一丝对父母的愧疚与不舍,旋即被更强烈的、对自由与爱情的向往所淹没。
她留下了一封书信,言辞恳切,泣血陈情,诉说自己对崔?至死不渝之情,恳求父母原谅女儿的不孝与任性,但去意已决,万望珍重。又悄悄取了些许平日积攒的体己银钱与几件不易引人注目的首饰作为盘缠。
“小姐……不,公子,我们……我们真的要走吗?外面天寒地冻,路途遥远,听说南边还有蛮子……”碧荷紧紧攥着沈文漪的衣袖,声音发颤,又是害怕又是担忧。
沈文漪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握紧了碧荷冰凉的手,低声道:“碧荷,莫怕。留在京中,不过是心死灯灭,行尸走肉。去邕州,纵是刀山火海,荆棘遍布,亦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跟着我,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他!”她的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主仆二人借着晨曦的微光,小心翼翼地穿街过巷,向着城南的骡马市方向摸去。她们的计划是混入一支即将南下的、前往广南西路贩运香料和药材的大型商队,借此掩人耳目,远赴邕州。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两位从未真正远离过京师的弱质女流,即将踏上一条长达数千里、充满未知险阻的征程。支撑她们的,唯有心中那份焚心蚀骨的爱恋与孤注一掷的勇气。
而与汴京、江宁的风起云涌、杀机暗藏截然不同,此时的邕州,却仿佛暴风眼中一般,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宁静与祥和。
年关将至,虽地处南疆,城内也渐渐有了几分节日的氛围。街市上,汉人商贩与僮人山民往来交易,虽言语不通,却也能通过手势与笑容达成买卖,显得颇为融洽。这自然是崔?大力推行《抚夷条令》、促进汉僮互市的成果。
州衙后宅小院,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特有的湿寒。崔?今日难得偷闲半日,并未在签押房处理公务,而是与颜清秋对坐于窗下。
崔?手持书卷,却并未专心阅读,目光温柔地落在对面正在低头刺绣的颜清秋身上。她今日穿着一件藕荷色的夹袄,青丝松松挽起,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侧脸线条柔美静谧,神情专注,指尖银针穿梭,在绢面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并蒂莲图案。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美得令人心醉。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大抵便是如此景象。
崔?放下书卷,轻轻握住她另一只空闲的手,指尖微凉。他将其拢入掌心,细细暖着,轻声道:“天气寒凉,莫要太劳神了。这些针线活,让下人去做便是。”
颜清秋抬起头,对上他温润的眼眸,嫣然一笑,如冰雪初融:“整日闲坐也是无趣。快过年了,想为你绣个新的香囊。旧的那个,还是去年在汴京时做的,都有些褪色了。”言语间,充满了寻常夫妻般的体贴与温情。
崔?心中暖意流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有清秋在身旁,便是这邕州最好的年节礼物。”他顿了顿,略带感慨道,“如今邕州诸事渐顺,邕江军已成规模,糖寮初见成效,僮人归心,边境暂安……虽前路仍有艰险,然能看到这番景象,昔日所有的辛苦,便都值得了。”
颜清秋眸光盈盈,深情地注视着他:“皓月心怀天下,仁政爱民,自然能得上天庇佑,万民拥戴。”她心中默默补充:无论前路有何等风浪,我必生死相随,护你周全。
二人相视一笑,默契于心,无需更多言语。窗外,偶尔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与小贩隐约的叫卖声,更衬得室内温馨宁静。
他们全然不知,此刻,一张由权力、野心与杀意交织而成的巨网,正从北方与东方悄然撒下,目标直指这座边城,直指这位欲挽天倾的年轻通判。而一段跨越千山万水、为爱奔赴的痴情,也正风雨兼程,向着此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