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南岸,烽火连天,杀声震野。而在北岸,气氛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冰冷计算和压抑兴奋的紧绷。
北秦的边境线,如同一道突然苏醒的巨蟒,悄然无声地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战备状态。营寨连绵,刁斗森严,巡逻的骑兵队伍数量倍增,带起的烟尘终日不散。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一种大战将至的肃杀。
一杆高大的“王”字帅旗,矗立在淮阴城外最大的中军大营门前。大将军王镇恶,奉皇帝密旨,已亲临前线,坐镇指挥。
王镇恶并未驻跸舒适的城内官邸,而是直接住进了军营。此刻,他正站在一处可远眺淮水南岸的高地上,身披玄甲,按剑而立。夏日的风带着水汽和隐约的焦糊味吹来,拂动他花白的须发,却吹不散他眼中那鹰隼般锐利的光芒。
身后,一众北秦高级将领和幕僚肃立无声,唯有各色将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情形如何?”王镇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经沙场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名负责情报的参军立刻上前,指着南岸方向禀报:“禀大将军,南岸战事正酣。刘骏军已突破姑孰,兵锋直指建康东南的新亭、白石垒一线。刘劭伪军收缩防线,凭借这些据点负隅顽抗,战况极为惨烈。据细作回报,建康城内已是人心惶惶,物资奇缺,刘劭杀戮愈甚,众叛亲离之象已显。”
另一名负责水文地理的将领补充道:“我军斥候已详细勘察淮水、乃至长江北岸各段水文、渡口、滩涂情况。近期江水因上游战事略有上涨,流速加快,但于我大军渡河南下,并无根本阻碍。南岸敌军注意力尽被吸引于建康方向,沿淮防务空虚,几无成建制之军。”
王镇恶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目光却愈发深邃。他极目远眺,视线仿佛穿透了地理的距离,看到了那座正在血火中煎熬的帝都,看到了那对兄弟殊死搏杀的每一个细节。
“陛下圣明,崔令君深谋远虑。”王镇恶缓缓道,似在自语,又似在告诫身后诸将,“此刻南下,固然可趁其弊,然亦会迫使其兄弟暂息内斗,联手御我。非最佳时机。”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扫过众将:“然,猛虎搏兔,亦需全力!时机未至,非是无所作为!我军当下要务,乃是——做好万全准备,静待那雷霆一击的最佳时刻!”
“传令各军!”王镇恶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杀伐决断之力,“即日起,各营区、各部曲,进入临战演练!以淮水为假想敌,给本将狠狠地练!”
“诺!”众将轰然应命。
命令迅速被贯彻下去。整个北秦南境防线,瞬间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高效的训练场。
淮水河面上,数以百计的大小船只被调动起来。不再是简单的巡逻,而是模拟着强渡登陆。艨艟快船演练着快速突击,抢占滩头;运兵船则在弓弩手的掩护下,反复进行着靠岸、下船、结阵的流程;甚至还有一些新下水的、样式奇特的平底船,在进行着搭载骑兵渡河的试验。水面上号令此起彼伏,桨橹翻飞,水花四溅,紧张的气氛远超平日。
北岸滩涂地带,被划定为登陆演习区域。步兵方阵顶着烈日,披着重甲,一遍遍地练习着从松软的滩涂向预设“敌阵”发起冲锋,演练着如何快速克服不利地形,建立稳固的桥头堡。工兵部队则演练着快速架设浮桥、排除水中障碍物的技术。
骑兵部队并未松懈,他们沿着淮岸长途奔驰,既是为了保持战力,也是为了护卫漫长的河岸线,并模拟一旦渡河成功后的纵深穿插和迂回包抄战术。
后勤营区更是忙碌异常。无数的粮草、箭矢、营帐、药材被从后方仓库中调运出来,分类堆放,做好随时装船启运的准备。工匠们日夜不停地检修兵器甲胄,打造攻城器械的部件。
而在这一切公开的军事行动背后,更为隐秘的活动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察事听子”的精英细作们,如同水银泻地,利用商旅、流民、甚至伪装成溃兵的身份,更加频繁地渗透过江。他们的任务不再是简单的散布谣言,而是精准地绘制南岸每一处军营、烽燧、河道、小路的最新布防图,标记出兵力虚实、将领性情、粮草囤积点。这些宝贵的情报被迅速送回北岸,由专门的幕僚团队汇总、研判,最终形成一幅极其详尽的南朝军事态势图,呈送王镇恶案头。
甚至有一些小队,奉命尝试接触南岸那些对建康伪朝不满的守将或地方豪强,进行试探性的“策反”,为未来可能的里应外合埋下种子。
王镇恶每日都会巡视各营,检阅训练成果。他看着那些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士气高昂的将士,看着淮河上日益壮大的船队,看着身后堆积如山的军械粮草,眼中终于流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
但他深知,这一切都还不够。
他多次召见水师都督,详细询问新式战舰的建造进度和长江水文资料的搜集情况。“长江非淮水,风高浪急,南岸守备亦非此刻淮岸可比。水师,乃是我军能否一举定鼎之关键,绝不可有丝毫懈怠!”
夜深人静时,王镇恶常常独自站在舆图前,目光在南朝的山川河流上游走。他的手指最终总会点在那座名为“建康”的城池上。
隔江观火,并非袖手旁观。
而是在冷静地计算着火势,等待着那火焰将猎物烧得最虚弱、同时也将自身燃料消耗殆尽的完美瞬间。然后,早已磨利爪牙、养精蓄锐的北方苍狼,便会以泰山压顶之势,猛扑过去,给予致命一击,并将所有燃烧后的灰烬与财富,尽数吞噬。
淮水北岸,战鼓号角之声日夜不息。那不是进攻的序曲,而是狩猎开始前,猎手轻轻擦拭武器、调整呼吸时发出的、充满期待的低鸣。南朝的命运,在兄弟阋墙的烈火中飘摇,而北岸,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等待着收割时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