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里,鎏金烛台散发着暖光,把宫灯映照得晕黄一片。苏晚小心翼翼地踩着青石板,刚一跨进殿门,绣鞋尖就正好碾过一片龙涎香烧尽后留下的灰烬。
“苏医正到 ——”
通传的声音在雕龙柱上撞出回响,惊得廊下的雀儿扑棱棱地飞了起来,扑腾着翅膀,带起一阵小小的气流。
苏晚抬起眼睛,就看到御座上的皇帝正端着酒盏,那目光冷得像淬了冰的银针,顺着她腰间的玉佩一路往下扫。
这枚玉佩是顾昭前几天塞给她的,还说 “留个念想”,可这会儿在这暖阁里,玉佩泛着幽幽的光,却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炭火,烫得她腰间生疼。
“苏姑娘坐。” 德妃的声音从左边传了过来。
这位先皇遗妃今天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宫装,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比起上个月在慈宁宫见到的时候,多了几分生气。
她身边空着的案几离顾昭的位置特别近。顾昭这会儿正跪在丹墀下,身上的玄色暗卫服上还留着前几天追捕刺客时溅上的血渍。不过皇帝特别下旨 “免礼”,还赐了锦垫让他坐着。
苏晚坐下的时候,袖中的帕子都已经被她攥得皱巴巴的了。
她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 的,就跟擂鼓似的。从昨天接到圣旨开始,这鼓点就一直没停过。
太后说的那句 “吃人的宫”,在她耳边转来转去,可她又怎么能拒绝呢?
顾昭还昏迷在医馆的后堂,而皇帝的圣旨里明明白白地写着 “顾统领的旧部都在宴席上,苏医正要是不来,恐怕会伤了他的体面”。
“昭儿,尝尝这樱桃鲊。” 德妃突然夹起一筷子像水晶一样透亮的菜,轻轻放在顾昭的案头。
苏晚注意到,顾昭握着酒盏的手指关节微微收紧,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
德妃却好像没察觉到他的异样,指尖轻轻抚过案上的青瓷盏,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就像一声叹息:“那年你才六岁,在御书房背诵《兵法》,陛下还夸你‘最像朕’。” 她抬起眼睛的时候,眼角的细纹里浸着点点水光,“后来先皇后病得很重,拉着我的手说‘昭儿要平安’,再后来... 再后来那床绣着并蒂莲的小被子,就裹着你送出了宫。”
一瞬间,殿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苏晚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了起来。
她看到顾昭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他低着头,玄色的发尾扫过颈后那道旧疤。那道疤,是他替她挡刀时留下的。
皇帝的拇指在酒盏边缘轻轻摩挲着,鎏金云龙图案在他指腹下若隐若现:“德妃今日倒是像喝醉了。” 他突然笑出了声,可那声音却冷得像腊月里的雪,“昭儿,朕知道你这些年辛苦了。如今真相都已经大白,你可愿意... 回宫?”
“臣只是陛下的义子。” 顾昭终于抬起头,眼底翻涌着苏晚从来没见过的复杂情绪,像一片暗潮汹涌的深海,“尽自己的职责而已,不敢有什么僭越的想法。” 他的声音平稳得就像刻在石碑上的字,可苏晚却看见他放在案下的手,正紧紧地攥着腰间的玉牌。那是暗卫统领的令牌,边缘都已经被磨得发亮了。
皇帝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一圈,突然举起酒杯:“好一个‘职责所在’。” 他一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淌到了龙袍上,“来人,换大盏!今天咱们要不醉不归!”
殿外的更漏 “滴答滴答” 地敲过了三更,苏晚终于找了个借口退席。
她紧紧攥着被冷汗湿透的帕子,穿过回廊。月光洒下来,把汉白玉栏杆的影子投在地上,就像一条蜿蜒曲折的锁链。
突然,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德妃的宫装衣角扫过她的裙裾:“苏姑娘可知道,昭儿在暗卫营的时候,总是把药罐擦得比刀剑还要亮?” 她的手轻轻抚过苏晚腰间的玉佩,“他说,等找到那个能陪他一起喝药的人,就把这玉牌送出去。”
苏晚的呼吸一下子就停滞了,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她望着德妃转身时步摇上的珍珠,突然明白了太后说的 “吃人的宫”,原来它吃的从来都不是人的血肉,而是人心。皇帝想要顾昭的忠诚,德妃想要顾昭的过去,而她呢... 她想要的不过是医馆后堂那个会替她熬药、会在她扎针的时候紧紧攥住她手的顾昭啊。
医馆的灯笼还亮着,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纸,在地上投出一片温暖的光影。
苏晚轻轻推开门,熟悉的药香混合着顾昭常用的沉水香扑面而来,让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阿福趴在外间的药柜上打盹,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苏姑娘,顾统领... 他刚才动了!”
苏晚的心跳一下子漏了一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揪住了。
她快步走进内室,月光从窗纸上的破洞透进来,正好照在顾昭苍白的脸上。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就像一只想要挣脱茧束缚的蝴蝶,嘴唇微微动了动,哑着嗓子轻声唤她:“晚晚...”
“我在。” 苏晚赶紧跪在床前,握住他的手。
他的掌心烫得厉害,可还是习惯性地反过来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蹭过她腕间的针囊。那针囊,是他亲手用蜀锦缝的。
她凑到他耳边,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如水的月光:“我知道你的身份了... 你是想当皇帝,还是... 只想做个普通人?”
顾昭的拇指在她手背上缓缓摩挲着,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把这温度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的眼皮又颤了颤,眼尾泛起一抹红,好像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苏晚屏住呼吸,连窗外梧桐叶飘落的细微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苏姑娘!”
影十四的声音像一道炸雷,猛地撞破门帘,带起一阵风,把案头的药盏都掀翻了。
他腰间的暗卫腰牌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好了!沈相调动了西城门的禁军,说是... 说是要清剿‘逆党’!”
苏晚猛地抬起头,就看见影十四额角的冷汗正顺着下颌不断往下淌。
顾昭的手在她掌心里紧了紧,又慢慢松开 —— 他终究还是没有醒过来。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就像一阵狂风卷过。
苏晚望着顾昭依旧紧闭的眼睛,突然想起紫宸殿里皇帝最后那个笑容。那笑容,就像春天冰层刚刚融化时出现的裂缝,底下却藏着深不见底的寒意。
而在更远的地方,西城门的灯笼被风卷得剧烈摇晃,沈相的车驾正碾过满地的碎琼,车帘里隐隐飘出半句低语:“顾昭的暗卫营... 该换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