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从未如此团结过。
方舟城的中央指挥大厅，第一次被如此多不同派系的人填满。
曾经高高在上的诺亚长老，如今与满身尘土的废土佣兵并肩而立，共同研究着一张巨大的能量流向图。
穿着白色研究服的赫尔曼博士，正与几位诺亚的顶尖科学家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唾沫横飞，却没有任何人觉得被冒犯。
疯狗和沙蝎，两个昔日的废土霸主，此刻像两个尽职的门卫，守在大厅入口，盘查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所有人，都被一种名为“希望”又或是“愤怒”的情绪拧成了一股绳。
他们头顶那片被全球直播的“真相”，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头上，也点燃了每个人心中最原始的反抗之火。
林越站在指挥台的最高处，俯瞰着这一切。
他没有成为领袖，更没有称王。
在公布真相后，他只做了一件事，将方舟城的所有管理权限，移交给了新成立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联席会议”。
他成了这个新联盟的最高战力顾问，一个象征，一个图腾。
但这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只是此刻的安宁，以及那个能让他感到安宁的人。
他在人群中搜寻，很快，便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银发的身影。
零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出神地望着指挥大厅穹顶上模拟出的星空。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黏在他的身边。
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这样，安静得像一个不存在的幻影。
林越走了过去。
他习惯性地想去牵她的手，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停住了。
他感觉到了一种距离。
一种无形的，却比诺亚与废土之间的云海更遥远的距离。
“零？”
他轻声呼唤。
女孩缓缓地转过身。
那张精致绝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林越的心，莫名一沉。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种因为认知缺失而产生的“三无”。
这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宏大，甚至非人的……平静。
“我的记忆，全部恢复了。”
零开口了。
她的陈述，没有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林越沉默着，等待着她的下文。
“我记起了我的名字，我的使命，我存在的最终意义。”
零抬起手，一片虚幻的，由无数绿色数据流组成的叶子，在她白皙的指尖浮现，然后悄然消散。
“我是盖亚的‘终焉女王’。”
“我是这颗星球为了应对无法逆转的污染，或被更高维度实体观测时，所准备的最后保险。”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冰，砸进林越的心湖。
“什么……意思？”
林越问。
“意思是，当‘实验’无法被终止，‘实验员’无法被反抗时，最优解，是销毁‘实验品’本身。”
零平静地陈述着一个足以让任何人崩溃的定义。
“我的最终协议，是执行‘格式化’指令。”
格式化。
这个词，让林越感到一种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清除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生命，以及所有的源质能量。”
“让这里，回归到最初的，绝对的死寂。”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终结‘观测’，让那高高在上的存在，失去他的‘培养皿’。”
死寂。
林越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看着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要……杀死所有人？”
“包括方舟城里的这些人？包括云长老他们？包括……我们？”
他的反问，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他们刚刚才燃起全人类的反抗之火，结果他最信任的，最强大的伙伴，却要从内部，将这一切连根拔起？
“这不是‘杀’。”
零纠正道。
“这是一次重启。一次为了让这颗星球不再被当做‘玩具’的，必要的清理。”
“这是一条绝情，但最有效的路。”
林越笑了。
一种悲凉到极致的笑。
“有效？我们死了，星球变成一颗死星，这就是你所谓的有效？”
“那我们之前的挣扎，算什么？”
“那些为了守护家园而死去的拓荒者，那些选择相信我们，从诺亚走下来的幸存者，他们的反抗，又算什么？”
“一个笑话吗！”
他最后的质问，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整个指挥大厅的嘈杂，似乎都因为这里的低气压而安静了些许。
零看着他，那双纯金色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林越从未见过的，深沉的痛苦。
那不是个人的痛苦。
那是一种，承载了四十六亿年生命演替的，属于一颗星球的痛苦。
“他们的抗争，不是笑话。”
“我也爱你，林越。”
“我也爱方舟城城墙上的日落，爱那些孩子叫我‘零姐姐’。”
她第一次，主动说出了那个“爱”字。
但这个字，却比任何刀刃都更加伤人。
“可是……”
她话锋一转。
“我还记得，盘古大陆的分裂。我还记得，冰河世纪的冻土。我还记得，那颗终结了恐龙时代，呼啸坠落的陨石。”
“每一次的毁灭与重生，都是我的意志。”
“而现在，‘终焉’的条件，已经触发。”
林越如遭雷击，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终于彻底明白。
站在他面前的，不只是那个需要他投喂，需要他保护的少女。
更是一个星球的意志化身。
她的爱，可以跨越个体。
她的使命，同样可以。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林越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乞求。
“我们刚刚毁掉了系统，打碎了‘实验员’的监控。我们可以发展自己的科技，我们可以寻找打破那层次元壁的方法！我们可以……”
“没有用的。”
零打断了他。
她的手，轻轻抬起，似乎想触摸林越的脸颊，但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只要生命还存在，只要源质还在这颗星球上活跃，‘观测’就不会停止。他会换一个‘显微镜’，甚至，他会亲自走下来，看看他的‘培养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的一切反抗，在他眼中，都只是让这场戏剧变得更加‘有趣’的脚本。”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戏剧，提前落幕。”
林越沉默了。
彻骨的寒意，将他完全包裹。
他发现，零的逻辑，是完美的。
完美到令人绝望。
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是啊，连他自己，都曾有过“掀桌子”的想法。
而零，就是那只被盖亚创造出来，掀翻桌子的手。
只是连带桌子上的所有餐具，都要被一并摔碎。
“所以……”
林越艰难地开口。
“你要……与我为敌吗？”
零没有回答。
但她的身体，开始散发出淡淡的，纯白色的光辉。
那光芒，圣洁，纯净，不带一丝能量的暴戾，却让整个指挥大厅内的所有仪器，瞬间发出刺耳的警报。
空气中，游离的源质能量，仿佛受到了女王的召唤，开始朝着她的方向，疯狂汇聚。
零看着林越，那双融合了少女爱恋与星球悲悯的金色眼眸中，倒映出他震愕而痛苦的脸。
她轻轻开口，用尽了最后的情感。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