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踏出,天地旋转。
那不是空间的变化,而是存在本质的颠簸。灰色的雾气吞噬了一切声音、光线、甚至感觉。林曦(林寒)紧紧握着聂秋痕(聂秋痕)的手,魂体仿佛被投入了混沌的洪流,不断被撕扯、挤压、又重组。唯有魂海中那点“奇点”微光,如同暴风眼中的灯塔,固守着最后一丝清明,指引着冥冥中的方向。聂秋痕闭着眼,将脸埋在他怀中,身体微微颤抖,仿佛要将自己融入这唯一的依靠中。
这感觉漫长又短暂。当双脚(魂体凝实)再次踏上“实地”时,那股恐怖的撕扯感骤然消失。一股清新中带着泥土芬芳、却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幽冥之气的风,扑面而来。耳边传来了久违的——虫鸣。
林曦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朦胧的夜色。天幕是深沉的墨蓝,缀着几颗疏星,一弯残月斜挂天边,清冷的光辉洒向大地。他们站在一条宽阔的、流淌缓慢的大河岸边。河水黝黑,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磷光,对岸是影影绰绰的、起伏的山峦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草木清香,以及……一种熟悉的、属于阳间却又与阴司接壤的独特气息。
这里……不是幽冥!
“我们……出来了?”聂秋痕也睁开了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贪婪地呼吸着这“生”的气息,眼中涌出大颗的泪珠(魂力凝结,滚落消散)。离开了那绝望的枉死城,摆脱了剥衣亭主的追杀,踏出了那恐怖的归墟之眼……她几乎以为那是一场永不醒来的噩梦。
林曦没有立刻回答。他环顾四周,魂力细细感知。这条河……气息阴寒,却并非纯粹的忘川死水。对岸的山影,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魂海中的“奇点”微微悸动,传递出一种接近“坐标”的安宁感。怀中,小谢的那缕残魂,也传来了清晰的、带着孺慕与悲伤的波动——这是故乡的呼唤!
“这里……是聊斋界。”林曦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乡情怯的复杂心绪。“这条河,应该是……三途河的支流,或者就是弱水。对岸……可能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聂秋痕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身体微微一震。“聊斋界……小谢妹妹的故乡……” 她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回到了故土,却已是物是人非。她的家,又在哪里?
劫后余生的喜悦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茫然。两人站在河边,一时无言。夜风吹拂着聂秋痕略显凌乱的长发,她单薄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林曦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这一路走来,生死与共,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却有着惊人的韧性。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最初的怜悯与责任。
乱世离散中的情谊,往往在沉默中愈发深沉。
“冷吗?”林曦轻声问,下意识地想将身上的外袍(魂力幻化)披在她肩上,随即意识到魂体并无实质衣物,不由哑然。
聂秋痕摇了摇头,抬起泪眼看着他,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微笑:“不冷。有林大哥在,哪里都不冷。” 这话脱口而出,带着几分依赖,几分羞涩,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月光下,她的脸颊微微泛红。
林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她含泪的微笑,看着那双映着月华、清澈见底的眸子,一时间竟有些怔忡。这一路的风霜雨雪,生死险阻,仿佛都融化在了这无声的凝视里。他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只是伸出手,轻轻替她拂去颊边未干的泪痕。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魂体(模拟触感),两人都是微微一颤。
一种微妙的情愫,在这荒郊野外的河边,静静地流淌,如同脚下沉默的河水。无关风月,却比风月更动人。是乱世飘萍间的相濡以沫,是黑暗长夜中彼此照亮的光芒。
“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息,打听一下这是何处,离兰若寺还有多远。”林曦收回手,压下心中的涟漪,恢复了冷静。当务之急是确定方位,安顿下来。
两人沿着河岸向下游走去。河滩上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灯火。走近一看,是一座简陋的茅草棚,搭在河边,棚外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灯下系着一叶扁舟。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身影,正坐在棚前的小马扎上,就着灯光,修补着渔网。看打扮,像个摆渡的船夫。
在这阴阳交界之地,出现这样一个“人”,显得既寻常又诡异。
林曦示意聂秋痕稍等,自己上前几步,拱手道:“这位老丈,请了。”
那船夫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他打量了一下林曦和后面的聂秋痕,尤其是多看了聂秋痕几眼(似乎能看出她的魂体状态),沙哑道:“客人要过河?”
“想向老丈打听个路。”林曦客气道,“请问此地是何处?对岸又是何方?”
老船夫放下渔网,拿起旱烟袋点燃,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雾缭绕中,缓缓道:“这儿是‘回魂湾’,河是‘忘川岔流’,也叫‘思乡河’。对岸嘛,就是阳间地界了,往前走百十里,有个集镇叫‘郭北集’,再往西……就是兰若寺的地盘咯。”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兰若寺!果然离得不远!林曦心中一定。聂秋痕也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多谢老丈。”林曦道谢,又问道:“老丈在此摆渡,可知近日兰若寺……可还安宁?” 他担心聂小倩(聂娘娘)的安危。
老船夫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道:“兰若寺啊……听说前阵子不太平,好像有什么黑风山的妖怪来找麻烦,打了一仗,死了不少鬼啊妖的。不过最近消停了。聂娘娘坐镇,应该出不了大乱子。” 他顿了顿,又看了聂秋痕一眼,“姑娘身上……有兰若寺聂家的气息,是去投亲的?”
聂秋痕连忙点头:“是,晚辈聂秋痕,聂小倩正是家姑。老丈可知如何能最快见到姑姑?”
“聂家的丫头啊……”老船夫若有所思,磕了磕烟袋锅,“从此处过河,步行太远,且夜路不太平。老汉我可以撑船送你们一程,到对岸的‘还阳渡’,那里有车马可雇,直达郭北集。不过……”他拖长了音调,“这船资嘛……”
林曦会意,但他身无长物,正思索间,聂秋痕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是一支素雅的玉簪(魂力凝结的纪念物),递了过去:“老丈,晚辈身上别无长物,此簪虽不值钱,却是一点心意,权作船资,可否?”
老船夫接过玉簪,对着灯光看了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恢复平静,将玉簪揣入怀中,站起身:“也罢,看你们像是落难之人,老汉就做回好事。上船吧。”
两人道谢,跟着老船夫上了那叶小舟。船夫撑起长篙,小舟缓缓离岸,驶向对岸那一片朦胧的黑暗。河水无声流淌,两岸芦苇摇曳,月光洒在河面上,碎成万千银鳞。夜雾渐起,将小舟笼罩,仿佛行驶在梦境之中。
船头,老船夫沉默地撑着船,只有篙子划破水面的轻微声响。船尾,林曦和聂秋痕并肩而坐,望着越来越近的对岸灯火,各怀心事。
离目标越近,林曦的心情反而越发沉重。即将见到聂小倩,完成对小谢的承诺,本是好事。但之后呢?他将小谢残魂交还,又将何去何从?回青丘?那里有未尽的变革与胡灵儿的情愫。还是继续寻找星萤、豆子,探寻归墟之谜与自身归途?而身边的聂秋痕,又将如何安置?带她回青丘,还是让她留在兰若寺?一种离散者特有的茫然与乡愁,萦绕心头。归乡路往往也是断肠路。
聂秋痕似乎感应到他的情绪,轻声问:“林大哥,见到姑姑后,你……就要走了吗?”
林曦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嗯,我还有未了之事。”
聂秋痕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更轻:“不能……多留些时日吗?”
林曦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心中微痛,却不知如何回答。前途未卜,他无法给出承诺。
就在这时,小舟轻轻一震,靠岸了。对岸是一个小小的渡口,挂着几盏灯笼,隐约可见几辆破旧的马车停在一旁。
“还阳渡到了。”老船夫沙哑道,“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天亮前就能到郭北集。”
两人再次道谢,下了船。老船夫撑船调头,很快消失在河心的雾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站在坚实的土地上,回头望了一眼那雾气朦胧的思乡河,林曦深吸一口气,对聂秋痕道:“走吧。”
聂秋痕“嗯”了一声,跟上他的脚步。两人沿着土路,向着远处集镇的微弱灯火走去。夜色深沉,前路漫漫。但至少,他们回到了聊斋界,离兰若寺越来越近。左心房里那份因牵挂、责任与悄然滋生的情愫交织而成的漩涡,随着故乡的临近,旋转得愈发急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