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县城五十里的李家村。
寒风在李家村低矮的茅草屋顶上打着凄厉的呼哨,卷起细碎的雪沫,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糊满草泥、裂纹遍布的土墙。
破败的窗纸在风中噗噗作响,像垂死者最后的喘息。
李德贵佝偻着背,在巴掌大的小院里踩着积雪,一圈又一圈地踱着。
每一步落下,枯瘦的脚踝都深陷进冰冷的雪泥里,拔起时带起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心头那万分之一冷。
他焦黄枯瘦的脸如同风干的核桃,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混浊无光的珠子,映着灶屋里那将熄未熄的、如同鬼火般摇曳的微弱红光,却映不出半分活气。
空荡荡的米缸大张着嘴,黑洞洞地嘲笑着他身为父亲的窝囊。
缸壁上刮得比舔过还干净,连一粒糠皮都寻不见了。
寒冬才啃掉一半,离那渺茫的春日还隔着无数个饥肠辘辘的黑夜。
一家五口,三张小大人嗷嗷待哺的嘴,仿佛成了无底洞,贪婪地吞噬着这个家最后一点生气。
他不吃不要紧,可看着大儿子铁柱饿得半夜蜷在炕角啃自己指甲,二儿子石头蜡黄的小脸一天比一天凹陷,尤其是小女儿玉瑶……
那双曾经像黑葡萄般水灵的大眼睛,如今只剩下呆滞的空洞,映着对饥饿深入骨髓的恐惧,那点微弱的光,正随着肚皮的干瘪一点点黯淡下去,像被寒风无情吹熄的残烛。
“唉……”
一声浊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叹息混着白气喷出,瞬间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惨白的霜花,挂在乱糟糟的胡须上。
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小院里炸开,惊得篱笆外几只夜鸦扑棱着翅膀逃开。
“没用的东西!窝囊废啊!”
他低吼着,唾沫星子喷在结了冰碴的胡须上,枯枝般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渗血的月牙痕,那疼痛却丝毫压不住心口撕裂般的钝痛。
他狠狠抹了把脸,粗糙的手掌刮过皲裂的脸颊,仿佛要擦掉那无形的、名为“父亲”却护不住幼崽的耻辱烙印。
他猛地转身,用肩膀撞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
“孩儿她娘……”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摩擦,“给……给玉瑶拾掇拾掇。”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屋里,缩在冰冷炕角的妇人王小翠猛地一颤,如同被鞭子抽中。
怀里紧紧搂着的小女儿也跟着剧烈地抖了一下,像寒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王小翠枯槁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怀中女儿枯黄打结的头发上,洇开深色的绝望。
“玉瑶…瑶儿…娘的……心肝儿肉啊……”
妇人破碎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冰凉的手指抖得如同筛糠,却极其轻柔地去梳理女儿额前那几缕被泪水黏住的乱发。
动作小心得像是捧着一碰即碎的琉璃盏,生怕多用一分力,这苦命的女儿就会随风散了。
“瑶儿,去了人家,你可要……收好自己的性子……”
她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血泪的刀子,在喉咙里反复切割。
“见到跟娘亲一般大的啊,你就叫娘……男的就叫爹爹,人家跟你说话……万万……万万不可摇头,万万不能说‘不’……”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你都点头,都答应着,声音要甜,要……要微微笑……儿啊,是娘……”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悲泣淹没,她再也说不下去,一把将女儿瘦小冰冷的身子死死搂进怀里,仿佛要将她重新揉回自己的骨血中去。
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单薄的身躯在冰冷的土炕上蜷缩成一团绝望的剪影。
女娃李玉瑶,十岁冒头的年纪,身子却单薄得像片深秋里被霜打蔫的叶子,轻飘飘的没有分量。
她没哭没闹,只是睁着一双过分大的、空洞得吓人的眼睛,任由冰凉的眼泪无声地滑过脏污凹陷的小脸,流过干裂起皮的嘴唇,咸涩的滋味弥漫开来。
眼泪流着流着,那泪腺仿佛也枯竭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麻木和一片死寂的干涸。
她静静地听着母亲泣血的叮咛,感受着那几乎要将她勒碎的拥抱,小小的身体里,某种属于孩童的东西正在迅速死去。
她忽然用力,挣脱了母亲绝望的怀抱,摇摇晃晃地站直了那几乎撑不住衣衫的身体,小脸上竟然硬生生挤出一个惨淡到极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娘亲,我……我吃得很少的。”
声音细若蚊呐,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李德贵心上。
不要卖了我……
她抬起头,看向门口阴影里那个佝偻着背、不敢看她的父亲,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名为“家”的希冀,也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认命般的灰烬。
李玉瑶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淡笑容,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娘亲,我会……坚强的。”
这几个字,像耗尽了这具小身体里最后一点气力。
李德贵浑身剧烈地一颤,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冻疮里,脓血混着泥土。
他不敢回头,不敢看女儿那双空洞得让他心胆俱裂的眼睛。
老天爷不开眼啊!
佃的三亩地,硬生生被逼着拿出一亩种了那劳什子仙草,说是朝廷的税!
剩下两亩,天旱缺收,收的粮还不够填牙缝。
秋税催命一样下来,为了不全家被锁拿流放,他只能咬着牙去求地主老爷,借了那“借一还二”的高利粮!
利滚利,压得他腰都快断了。
家里两个半大小子,开春就是顶梁柱的劳力,饿坏了筋骨,这全家就真完了。
只有玉瑶……才十岁冒头,不是劳力,却长了一张要吃饭的嘴……
但看着女儿那失望到极致的目光……
李德贵只觉得那目光像烧红的针,瞬间刺穿了他佯装的坚硬外壳,扎得他心肺剧痛,几乎站立不稳。
他猛地扭过头去,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嚎。
“儿啊,等爹爹…等爹爹以后……发了财,一定……一定来接你……”
他喉咙里像堵了块烧红的炭,声音嘶哑哽咽,破碎得不成样子。
这承诺连他自己都不信,在这吃人的年景,发财?不过是饿死鬼临死前的痴梦罢了。
李玉瑶却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摇了摇头。
小小的脸上是超越年龄的、看透一切的绝望与死寂。
她不再看父亲,目光投向门外肆虐的风雪,仿佛那里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那无声的拒绝,比任何哭喊都更让李德贵心胆俱裂。
“走!”
李德贵像是被那摇头彻底击溃了最后一点伪装,猛地一咬牙,发狠似的低吼一声,粗糙的大手近乎粗暴地拽起女儿那只冰冷得没有一丝热气的小手。
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踉跄着将她拖出了这个再也无法称之为“家”的破败门槛。
“娘——!”
一声凄厉到变调、仿佛灵魂被撕裂般的哭喊终于从李玉瑶干涩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尖锐地刺破寒风的呜咽。
她徒劳地伸出另一只小手,朝着那个蜷缩在炕上、哭得几乎昏厥的瘦弱身影抓去。
妇人王小翠如同被雷击中,猛地扑到冰冷刺骨的门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腐朽的门框,指甲崩裂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她只看到风雪中,一大一小两个单薄得如同纸片的身影,被漫天狂舞的白色恶魔迅速吞没,只留下雪地上两行歪斜、绝望的脚印,很快就被无情的新雪一层层覆盖、抹平。
风雪更大了,呼啸着,仿佛要埋葬这人间所有的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