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崭新的斯坦威钢琴,黑白琴键仿佛还带着出厂时的冷光。
琴凳上,许悠悠小小的身体随着《虫儿飞》的旋律轻轻晃动,像一株迎着微风的蒲公英。
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融化,她奔向许念,仰起的小脸在灯光下亮得像一颗糖。
“爸爸,爸爸!”她的声音清脆又急切,“你给我录个《虫儿飞》演唱视频好不好!”
“嗯?”许念还沉浸在刚才的温馨里,被女儿突如其来的请求拉回现实,“录视频做什么?”
“发到网上去呀!”许悠悠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天真的野心,“如果很多人喜欢,我也能当大明星了!”
“大明星”三个字像一个开关,瞬间切断了许念脸上所有的柔情。
他眼中的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冷。
“不行。”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冰块掉在地上,坚硬而决绝。
在女儿错愕的眼神中,他给出了那个无法被撼动的理由:
“你妈妈不会同意的。”
“胡文慧”这三个字仿佛一道咒语。
许悠悠刚刚还翘得老高的小嘴,一瞬间就塌了下去,所有雀跃的勇气都从身体里溜走了,只剩下一点点不甘心在眼里打转。
她想起妈妈那些关于“明星很危险”的教诲,声音也跟着小了下去。
“那……那你给我录音行吗?不拍脸,就录声音。”
这句退让换回了空气的解冻。
许念的脸色缓和下来,重新露出微笑:“当然可以。爸爸用手机给你录。”
“好耶!”许悠悠的眼睛重新点亮,她冲回钢琴前,像一只归巢的快乐小鸟,“录完要传到我的平板上哦!”
“没问题。”
许念打开录音功能。
悠扬的琴声与纯净的童声再次交织,在这间屋子里升起,温暖而安详。
而此刻,另一个世界。
音乐会后的深度采访,马上开始。
舞台中央,一排深色沙发围成一个严肃的弧度。
今晚所有的演奏家正襟危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华夏交响乐团团长罗晋东,当仁不让地占据着中心主位,一个象征着权力的位置。
他的左手边,是今晚星光熠熠的胡文慧。
而他的右手边,则是来自日本的堀川友太。
主持人是央视的主持人崔凌雪,临时被找来主持这场音乐会。
一袭银色晚礼服,笑容和仪态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无可挑剔。
现场的同声传译系统悄无声息地工作,冰冷的AI语音通过耳机,将不同语言间的隔阂瞬间抹平。
“……纯音乐,作为一种跨越国界的艺术形式,正以其独特的魅力,连接着世界……”崔凌雪用一段滴水不漏的开场白,拉开了采访的序幕。
流程稳健得有些乏味,按资排辈,从次到主。
每采访一人,便施舍般地给台下媒体一个提问机会。
终于,轮到了堀川友太。
“堀川先生,”崔凌雪面向他,普通话字正腔圆,“今晚您的两首作品令人印象深刻。可以分享一下它们的创作灵感吗?”
堀川友太对着话筒,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掩饰的自傲。
他用日语回答,声音里带着一种特有的矜持。
“这两首曲子,是在我的恩师山下康司先生指导下完成的。一首关于夏日海边的遐思,另一首,则是希望用音乐抚慰那些身处苦难的灵魂。”
“山下康司”——这个名字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磁石,立刻在台下资深乐迷中引发了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蔓延。
那是在世的传奇,是整个日本轻音乐界的旗帜,是无数乐迷心中的神。
而堀川友太,正是这位神最青睐的门徒。
“原来是山下康司先生的指导下创作的,”崔凌雪的反应极快,顺势将话题引向了更高处,“难怪如此不凡。可惜这次山下先生未能亲临,不过我听说,他近日正在上海举办个人音乐会。”
她甚至还巧妙地与台下互动,引来一片热烈的回应。
堀川友太看到恩师在华夏依旧拥有如此声望,脸上的笑容愈发自得。
气氛一片融洽,近乎完美。
然而,崔凌雪的下一个问题,却像一把包装精美的匕首,看似无意地递了过去。
她话锋一转,目光在堀川友太和胡文慧之间流转:“说起来,我发现堀川先生您的作品,与我们华夏的胡文慧女士有异曲同工之妙。她的《悠悠的夏天》同样描绘夏日,而另一首《与你同在》,也同样是治愈人心的风格。”
话音刚落,堀川友太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了。
他今天很不爽。
当他拿到节目单,发现压轴的不是自己时,一团火就堵在了胸口。
他是谁?他是山下康司的弟子,他来自世界轻音乐的中心——日本。
在他看来,任何国际性的轻音乐会,不让他这个日本人压轴,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他听了胡文慧的曲子,内心不得不承认其水准极高。
但这非但没让他敬佩,反而加剧了那种被威胁的恼怒。
此刻,崔凌雪的“相提并论”成了那根点燃引线的火柴。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水下却暗流涌动。
“我今晚演奏的两部作品,均完成于两年前。”
他先是精准地报出一个时间坐标,随即,话锋陡然变得尖锐。
“看来,《悠悠的夏天》与《与你同在》的作者,平日里应该没少听我们日本的轻音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毕竟,‘夏天’与‘治愈’……是我们日本轻音乐,早已驾轻就熟的主题。”
AI毫无感情的翻译,将这段话送入每一个人的耳机。
现场死寂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清晰可闻的哗然。
所有人都听懂了那毫不掩饰的潜台词——
你们,不过是拾人牙慧。
记者席中,两个准备带节奏的华夏记者对视一眼。
“呵,没能压轴,这是闹情绪了。”杂志社的记者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声音压得极低。
“格局小了,”门户网站的记者附和道,“他那两首曲子也就那么回事,在我们胡老师的作品面前,他哪来的底气?”
“别急,”杂志记者眼底闪过一丝猎手般的光,“等胡文慧的环节结束,轮到我们提问。看我怎么噎死他。”
与此同时,罗晋东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同传耳机里传来的翻译,像一根刺扎进他耳朵里。
一股火气从胸腹间升起,烧得他脸颊发烫。
小日子狂什么?这是华夏的主场!
给你安排顺序表演就是了,还敢阴阳怪气?
而胡文慧的灵魂早已出窍。
她对这种暗暗的交锋毫无兴趣,只觉得烦躁。
强光灯烤得她皮肤发干,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破访谈什么时候结束?许念有没有带悠悠偷吃垃圾食品?
她厌恶这种被审视的感觉,只想立刻从这里蒸发。
主持人崔凌雪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那根绷紧的弦。
她滴水不漏地结束了堀川友太的环节,用职业的微笑宣布:“感谢堀川先生。接下来,是媒体提问时间。”
话音未落,台下两只手几乎同时高高举起,都来自日本记者席。
崔凌雪礼貌地点了其中一位。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那名站起来的日本记者,目光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径直越过自己的同胞堀川友太,牢牢锁定在了胡文慧身上!
“胡文慧女士!”他的中文发音生硬,问题却尖锐如锥,“您今晚演奏的两首作品,作者署名为‘离婚老师’。请问,这位老师究竟是谁?为什么我们在整个华夏音乐界,都检索不到此人的任何信息?”
不等众人回过神,另一名日本记者已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发动了第二轮攻势:“是的!我们通过所有渠道调查,唯一与‘离婚老师’相关的,只有一个抖音账号!而这个账号唯一关注的人就是您,胡文慧女士!并且,该账号已设置为私密,禁止任何人关注!您能否告知我们,这位神秘音乐家的真实身份?”
一瞬间,舞台上所有的聚光灯,所有摄像机的镜头,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像潮水般涌向了胡文慧。
她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椅子上,缓缓举起话筒的手,重如千斤。
她在脑海里飞速重演着于‘离婚老师’认识的过程,用一种尽量平稳的声音开口:“‘离婚老师’……是我在抖音上认识的一位音乐人。”
她言简意赅地复述了那个“偶遇”的故事,是对方主动私信,希望由她来演绎作品。
日本记者继续穷追不舍:“那他……或者她,为何取名‘离婚老师’?这个名字,非常特殊。”
胡文慧沉默了片刻。
她回答道:“因为……她说,是她丈夫不要她了。”
她。
这一个字,仿佛拥有击穿空气的威力。
整个音乐厅,嗡的一声,像一个被敲响的巨大蜂巢。
台下窃窃私语声瞬间沸腾,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
创作出如此神曲的“离婚老师”,竟然是一位女性!这绝对是今晚最重磅的新闻!
而被彻底晾在一旁的堀川友太,脸色已经冷得能刮下冰霜。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国家的记者,将自己视若无物,反而像猎犬一样围攻一个他闻所未闻的“离婚老师”。
那份被无视的屈辱和不甘,几乎要从他眼中淬出毒来。
这场音乐会的网络直播只有寥寥十几万观众,毕竟轻音乐还是小众。
华艺古典音乐系主任曹志学,正穿着睡袍,悠闲地在书房里看着自己学生胡文慧的访谈。
当他听到胡文慧说出那句“她说,是她丈夫不要她了”时,刚抿进嘴里的一口热茶,“噗”地一下全喷在了屏幕上。
他先是一愣,随即,整个人笑得在椅子上直抖,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许念!百分之百是许念这个臭小子!
这孙子,非得给胡文慧抖音上搞恶作剧,也不知道胡文慧知道会,会咋样?
音乐厅现场,记者们已经因为“女性创作者”这个惊天大瓜而彻底疯狂。
崔凌雪顺水推舟,试图从胡文慧嘴里挖出更多信息。
但胡文慧只是不停地摇头,表情真诚又无奈。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剩下的,我真的不清楚。”
她像一座坚固的堡垒,任凭炮火连天,就是纹丝不动。
崔凌雪见问不出更多东西,朗声宣布:
“好!下面是记者朋友,提问胡文慧老师的环节!”
崔凌雪话音刚落,那名早已准备多时的杂志女记者便“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手中的话筒像一杆长枪,直指台上的胡文慧。
“胡老师,您好!”她的声音清脆而有力,充满了攻击性,“刚才堀川先生说,您演奏的两首曲子是参考了日本轻音乐进行创作的,请问,您认同这个观点吗?”
这个问题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胡文慧身上。
胡文慧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哪里应付过这种阵仗,面对如此尖锐的提问,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话筒,有些手足无措地答道:“我……我演奏的这两首曲子,也不是我创作的。至于‘离婚老师’在创作时,有没有参考日本的轻音乐,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她的回答诚实,却也苍白。
然而,杂志记者根本没打算就此罢休,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立刻乘胜追击,声音陡然拔高,对着全场说道:
“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有没有和我一样的感觉——胡文慧女士演奏的这两首曲子,比堀川先生的两首曲子更有灵魂,更有感觉!我认为,在对‘夏天’和‘治愈’这两个主题的表达上,‘离婚老师’的作品更走心!”
她顿了顿,环视全场,然后一字一顿地,扔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就明说了吧!我觉得胡文慧女士演奏的这两首,比堀川先生的两首,优秀了——很多!”
话音未落,台下观众席瞬间炸开了锅,附和声此起彼伏!
“对!对对!这个记者说得太对了!”
“我也是这么感觉的!听堀川友太的演奏就那样,没什么感觉,但听胡文慧老师的,我真的感动坏了!”
“尤其是那首《悠悠的夏天》,我的天,一下子就让我穿越回了我上小学时候的暑假!”
“还有《与你同在》!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听,都能瞬间被治愈!这才是真正的音乐!”
一句句发自肺腑的赞美,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堀川友太的脸上。
他坐在台上,脸色瞬间黑如锅底,双手死死地握成拳,身体甚至在微微地颤抖。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平生未有的奇耻大辱,真想立刻站起来破口大骂!
但他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里是华夏,是客场,他必须忍耐。
别着急,先让他们说完,自己再找回场子!
就在这时,一名日本记者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用带着强烈不满的语气,几乎是吼着说道:“你们凭什么说堀川先生演奏的曲子不如胡文慧的?你们华夏人就喜欢这样信口开河!”
他一说完,现场的AI同声传译立刻将这句话送入了所有人的耳机。
“信口开河?”
这四个字瞬间点燃了现场的火药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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