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间回到城市,仿佛从一个静谧的梦境跌回现实的洪流。高楼、车鸣、步履匆匆的行人,一切熟悉又带着轻微的压迫感。
宋鹤眠的心一直悬着,他仔细观察着俞浡的反应,生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被瞬间击碎。他试着开口:“要不……再休息几天?工作的事不急。”
俞浡正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闻言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不用,我明天去公司。”
宋鹤眠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到了俞浡眼底那点微弱但执拗的光。那是一种想要重新抓住生活缰绳的尝试,哪怕前方可能依旧是风浪。他不能再以保护之名,将他禁锢在安全的真空里。
“好。”宋鹤眠最终只说出一个字,“我送你。”
第二天,俞浡重新踏入了“造梦者”动画。同事们看到他,热情地围上来。
“浡哥回来啦!”
“身体好了吗?看你气色还不错!”
“快快,新项目有个角色设计卡住了,就等你灵感拯救呢!”
熟悉的喧闹,善意的关怀,一切似乎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俞浡脸上习惯性地挂起了那副温和、好相处的笑容,应对自如,幽默地接住同事们抛来的梗,仿佛那个在山间沉默脆弱的人只是幻影。
他甚至主动接下了那个卡壳的角色设计。坐在熟悉的数位板前,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山间的风、柿子的甜香、泥土的触感、还有那个踉跄后短暂的对视……种种画面掠过脑海。当他再次睁眼,落笔时,线条似乎带上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更沉静也更富有生命力的笔触。他设计出的角色,在原有的灵动之外,多了一份内敛的坚韧。
同事们看着成稿,纷纷惊叹:“哇!浡哥,休个假回来功力见涨啊!这感觉对了!”
俞浡笑了笑,没说话。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细微的不同从何而来。工作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排斥和烦躁,它反而像一块熟悉的浮木,让他能在情绪的海洋里,暂时找到一个稳定的支点。
晚上回到家,宋鹤眠敏锐地感觉到俞浡虽然疲惫,但精神尚可,甚至隐隐有种完成挑战后的松弛。他暗自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放松,只是将照顾融入更细致的日常,比如一杯恰到好处温度的水,一顿他默默观察后发现俞浡多动了一筷子的菜。
俞浡洗完澡,坐在书桌前,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很久没有登陆的微博小号。这个账号,是他和宋鹤眠在一起后偷偷创建的,名字很隐晦,里面没有露脸的照片,只有他用画笔记录的,关于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的小漫画。
里面有宋鹤眠第一次给他做早餐把煎蛋做成黑色的糗事;有两人为周末看什么电影“勾心斗角”的搞笑日常;有宋鹤眠穿着围裙一脸严肃研究菜谱的“男妈妈”形象;也有他们互相依偎在沙发上看夜景的温馨时刻。
最后一次更新,停留在那个噩梦开始之前。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评论区。意料之中,积攒了无数留言。
“太太!!!你终于回来了!!!呜呜呜还以为你弃坑了!”
“是不是吵架了?好久没发糖了,孩子要饿死了!”
“求更新!祝99!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啊!”
“太太画风好温暖,每次看都觉得被治愈了,请一定要幸福!”
一条条温暖的、带着关切和祝福的留言滑过眼前,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他沉寂已久的心湖,荡开一圈圈涟漪。那些被他自己刻意遗忘、压抑的甜蜜和幸福,透过这些陌生的Id,汹涌地回溯而来。
他看着最后那几格未完成的漫画,画的是宋鹤眠笨拙地想安慰心情低落的他,却手足无措的样子。当时觉得好笑又温暖,现在看去,却让心脏微微抽痛。
他关闭了微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最近的画面——黑暗中那个紧紧拥抱他的、颤抖的怀抱;清晨厨房里那个疲惫却坚定的背影;山道上那只始终护在他身侧的手;还有他跌坐在泥土上时,宋鹤眠那瞬间紧张到极点的眼神和稳稳伸出的手……
一种强烈的、近乎冲动的情绪在他胸腔里鼓噪。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画架前。那里,宋鹤眠早已为他准备好了全新的画纸和削好的铅笔。
他犹豫了很久,指尖微微颤抖。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了一支常用的G笔尖蘸水笔,蘸饱了墨水。
笔尖落在雪白的纸面上,划出第一道流畅而肯定的线条。
他画了黑暗中相拥的剪影,高大的身影将颤抖的另一方完全包裹。
他画了晨光里,一只修长的手将喷壶轻轻放在另一只微颤的手边。
他画了山间栈道上,前方的人回头,手虚护在后,眼神专注。
他画了秋日的柿子树下,一个人笨拙地摘果,另一个人在一旁静静守护。
他画了菜地里,一个人因拔萝卜而坐倒在地,另一个人急切伸手,两人对视间,那瞬间的狼狈与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他没有画他们的脸,但每一个动态,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故事感和汹涌的情感。画笔成了他此刻唯一的语言,倾诉着他无法用口头表达的感受——恐惧、依赖、愧疚,还有那在废墟之下,挣扎着、破土而出的,微小的、却无比坚韧的……爱。
当他画下最后一格——那个夕阳下的、隔着毛毯的、无声却仿佛能听见彼此心跳的并肩——时,窗外已是深夜。他放下笔,看着纸上连贯的故事,长长地、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将堵在心口的巨石,搬开了一小块。
他没有立刻发布。只是看着这些画,感觉内心那片荒芜的冻土,似乎因为这次不顾一切的描绘,而渗入了一丝温热的泉流。
重建之路依旧漫长,但当他重新提起画笔,记录下这些光亮的碎片时,他似乎,也为自己点亮了一盏微弱的前行的灯。而他知道,那盏灯所能照亮的,不仅仅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