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斗在两日后回到仁义村。
这次他一共离家六天,白日里又是安排军户们松土,又是教他们怎么挖沤肥坑,十分忙碌。晚上躺倒木板床上,就十分想念妻子女儿,偶尔也会想想家里的兔棚田地,还有在府学里的弟弟。
到家陈斗看到本该在学堂的陈茁招,眉头微皱,学不进跟不想上进是不一样的,他正要开口询问陈茁招,陈苗对他招招小手,要跟他说悄悄话。
听了陈苗说了陈茁招的情况,陈斗也是一时不知该怎么教导这个义子了。
“装在包裹里的是爹给你跟你娘带的礼物,箩筐里的是给家里买的东西,你去收拾一下拿进来。”陈斗支开陈苗,端着陈苗捣的草药汁去了五个茁的房间。
陈茁招正在伏在书桌前看书,只要没听到先生抑扬顿挫的诵读声他就不瞌睡。忽的听到房门 “吱呀” 一响,他激灵一下,挺直腰板,见是陈斗掀帘进来,慌忙推开书本起身,朝陈斗拱手,讷讷的唤了一声:“义父。”
陈斗把碗搁在书桌一角上,仔细打量陈茁招,没看出来他哪里受伤了,于是说;“把袖子撸起来,我给你上药。”
陈茁招摸摸自己手肘的位置,小声说:“义父,我自己涂吧。”
“别磨蹭了,让我也看看恢复的怎么样了。”陈斗上前一步,毕竟他是大人,哪怕平日是个温和的人,陈茁招还是感觉到了压迫感。
他挽起袖子,露出被药汁染的有些黑绿的胳膊。
陈斗只看到陈茁招一条左胳膊满是密密麻麻的针眼,有些密集的地方皮肉有些糜烂红肿,。
“怎地这么严重?”陈斗眉头皱的更深了,“这药对你的伤口是没有用了。走,现在就去医馆。”
“过两日便能好了,义父不必带我去医馆。”陈茁招放下袖子遮住伤口,义母和陈苗前天就要带他去医馆,半路上他跑了,一直到晚上才回家,就是不愿家里为他再多花一文钱。
陈斗仔细看了看,摇摇头,“如今天热不易好。”说着陈斗走出五个茁的房间,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陈茁招的动静,于是声音高了一些,“还不出来。”
陈茁招磨磨蹭蹭的出来。
陈苗正把东西搬进父母的房间,听到亲爹的高声,也有一些些害怕,毕竟她长这么大还没听到过陈斗用这么高的声音。
她爹不会因为陈茁招读不进去书打他吧?
一颗小脑袋偷偷探出父母的房门,看到陈茁招脚步缓慢的朝着陈斗走去。
“陈茁招!男子汉抬头挺胸,堂堂正正的走路。”陈斗再次对着陈茁招使了高腔。
陈茁招瑟缩了一下,赶紧抬起头,跑到陈斗身边。
“阿苗,我带你招哥去一下医馆,你娘回来了你跟她说一下。热气要下来了,你就在家不要跑出去了,知道了吗?”对女儿说话,陈斗的声音又放轻了。
陈苗立马乖巧的应好。
陈斗把马车内的竹筐搬了下来,让陈茁招上车,然后调转马头,往镇上去。
“哟,陈先生,不是刚到家吗?怎么又出去?”路上遇到的村人问陈斗。
陈斗笑着跟人说:“忘了买东西,再去一趟镇上。”
镇上的医馆能停马车,陈斗停好车,等着陈茁招下了马车进了医馆。
大夫看了陈茁招的伤口,黑着脸说:“怎么来的这么晚,这肉的腐烂了,要先割掉再上药。”
“大夫,你看孩子还小,割肉他受不住。”陈斗低声跟大夫提要求,“能不割肉吗?”
大夫用一根竹签拨了一下陈茁招的伤口,仔细检查了下,摇头说:“不割不行。割干净了,再撒上止血生肌的药粉,这只手还能用。若不然,伤口没处理好,用再多的药也无用,这只手便要废了。”
“手怎会废了?大夫,孩子还小,不能没有手,您尽管给他治伤,多少钱我们都治,都听您的。只是不知道您这里有没有止疼的药,让孩子喝了割肉的时候不至于太疼。”陈斗一听陈茁招的手会废,心里一紧,好歹养了半年,每天义父义父的叫着,吃着一个锅里的饭,孩子们又真的懂事听话的让人心疼。
大夫哼一声,“现在急,早干什么去了。你们以为自己弄点草药就能治病?”说完,大夫起身抓了一副药,让学徒大火煮沸,“坐那儿等着吧。”
陈茁招脸已经被大夫吓得惨白。
陈斗看大夫从一个木盒里拿出一把薄薄的小匕首,放进一个装满水的钵子里,自己拿去炉子上煮。
“怕了?”
耳边响起陈斗的声音,陈茁招抬头和微弯腰的陈斗目光对上,他摇摇头,表达自己不怕。
“胆子挺大的。”陈斗拍拍陈茁招的肩,“我倒是替你害怕了。小子,对自己心够狠的。”
“义父,我,我……”说着,陈茁招眼泪又要夺眶而出。
“把眼泪收一收,等会儿大夫动刀子的时候有你哭的。”陈斗把陈茁招压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去问大夫等会儿怎么给陈茁招治疗。
很快,麻汤煮好了,给陈茁招灌了一大碗。
大夫等了一会儿去按压陈茁招的伤口,问他还疼不疼。
陈茁招感受了一下,他是五个茁里面最能忍疼的,于是还有一点疼,他却摇头说不疼。
大夫把一直在煮着的小匕首捞出来,用干净的纱布擦干,用烈酒给陈茁招的伤口擦了一遍。
陈茁招牙关紧咬,把到嘴边的痛呼都咽了下去。
“小子老夫再问你一遍,疼不疼?等刀子落下就不能停了。”大夫从陈茁招紧绷的肌肉就能看出他到底有多疼,没下刀前还能再给陈茁招灌一碗麻汤,等药效起来了再继续;如清创到一半他受不了,那只能让他喝下麻汤,把割掉的地方的好肉再割下去点了,毕竟等药性的一刻钟,没有包扎的清创口很容易被坏肉侵蚀。
陈茁招吐出一口气,烈酒在伤口的灼烧感已经轻了,他摇摇头,坚持道:“不疼。”
陈斗拍拍陈茁招的肩膀说:“还是再喝一碗麻汤吧。”
“义父,我真的不疼。”陈茁招还是说自己不疼。
义父?大夫看看少年和男人,竟然不是亲父子。
“那我开始了。”大夫找好角度,开始清创。
陈斗看了一会儿,大夫用匕首不断的翻动陈茁招的伤口,一点一点把腐肉切去,伤口越发的血肉模糊。
陈斗不忍看下去,干脆把陈茁招的头扣到自己的腰间,也不让他看自己的伤口。
陈茁招原本就因为疼痛而绷直的身体更加紧绷不知所措起来。他小心的闻了闻陈斗身上的味道,有些风沙的泥土味,有些被汗液浸透的酸腐味,还有些驾马车染上的马儿身上的味儿,这些味道组合在一起就是父亲的味道吗?他又深深的闻了一口,父亲的味道好像还能止疼,他已经感觉不到大夫的匕首在他的皮肉上划来划去的疼痛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夫终于说清干净了,陈斗、陈茁招和大夫三人都一身的大汗。
大夫一边用煮过晒干的纱布沾伤口上的出血,一边快速的撒止血药粉。药粉被血水冲掉了好几次,大夫一次又一次的重新撒,终于等出血没那么快了,他赶紧用烈酒把伤口附近好的肌肤擦了一遍,把血污擦干净,再撒一遍止血药粉,然后包扎起来。
“这只手都吊起来吧,新皮没有长出来前不要用力。”大夫在盆子里洗净手,给开了两副药,“这两剂药吃了再来。一定要来,我还要看伤口恢复情况再开药的。家里有红糖红枣吧?熬点茶,补一下气血。”
陈斗一一记下。
学徒很快抓好了药。
大夫在算盘上拨弄几下,“一百二十七文。”
陈茁招赶紧要用自己好的那只手去摸自己存的钱。
陈斗已经在怀里摸出穿好的钱,数了一百二十七文给大夫,再三感谢后扶着陈茁招出去。
陈茁招这会儿麻汤的劲儿还没过去,再加上失了血,脚步虚浮。
到了马车边,陈茁招打算自己爬上去,陈斗已经蹲下抱着他,把陈茁招举起来放到车辕上。十岁的男孩儿第一次被成年男性举起来,小小的惊呼了一声。
陈斗以为自己弄疼他了,赶紧退后一步,低头去检查他被吊着的胳膊。
“我没事义父。”陈茁招知道是自己的惊呼吓到了陈斗,赶紧解释,“我,我就是没被,没被爹这样举起来过。”到底还是孩子,平时再木讷,在面对从没得到过来自父亲的关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吐露了心声。
陈斗愣了一下,眼前的男孩儿还垂着脑袋,好像自己做错了事的样子。陈斗抬起手,缓缓落到陈茁招的头顶,揉了揉,“坐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