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茁招没有进马车里,而是想离陈斗近一点。
马车经过镇上学堂的那条巷子,隐隐有读书声传来,陈茁招原本一直仰着偷偷看着陈斗的头,缓缓垂了下去。
马车驶上了乡间的大路,两边都是抽了穗的稻子。
陈斗看田间地头没有人,这才说:“阿招,你不想去学堂,那你以后想干什么?想不想做掌柜?还是想开家铺子?”
陈茁招还真想过自己以后要干什么,但是他不敢说,怕陈斗觉得他没出息。
“没想过吗?没事,你这伤总是要养上十天半个月的,你就自己慢慢想,家里总是能想办法找个师傅教你。”陈斗让马儿慢慢跑,自己倒是替陈茁招盘算起来了,“武大掌柜本事好,要是能让你跟着他学学,以后不管是给别人看铺子还是自己开铺子本事都是够用的。赶明儿我带你去趟县城,你看看武大掌柜是怎么掌管天香楼的。”
陈茁招不想当掌柜,他见过那些县城里的掌柜,他们整日周旋于各色商贾之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嘴笨,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一想到要很多很多人打交道,陈茁招的额头便沁出薄汗,紧张的不停咽着唾沫。他忽然揪住陈斗的袖口,青布褂子被他攥得发皱,“义父,我不想学掌柜的营生……”
话音未落便自觉失言,慌忙松了手,低头盯着鞋面上的尘土,讷讷的解释:“我嘴笨,见了生人就打怵。”话已经说到这里了,陈茁招索性心一横,他跪在了车辕上,恳求陈斗:“义父,让我在家种田吧!我能像长工一样下田犁地,每日只吃两顿饭就行......
陈斗沉声说:“起来!你是想跪给谁看?”
陈茁招急了,赶紧重新蹲着,语气有些迫切的说:“义父,一顿饭也可以的,我还能去睡柴棚,我以后都会听话的。”
陈斗沉默不语,又过了好一会儿,马车过了葛村,进了仁义村的地界,熟悉的村民们跟马车上的父子俩打招呼。马车驶进了陈家的院子。
王永好正在院子里洗菜,她看到陈斗就抿嘴一笑,但是很快就看到吊着胳膊的陈茁招。手里的菜往沥水的簸箕里一扔。她一边把手上的水往围裙上擦,一边走向两人,温柔如水的眸子里满是担心,“阿招伤到骨头了吗?”
陈茁招摇摇头,“没事,只是皮肉伤。”
“好娘,药罐在哪儿?我给阿招把药先泡上。”陈斗边问王永好边走向厨房。
王永好轻轻推了一下陈茁招,“好孩子,快先回屋歇着。”又扭头对陈斗说:“我来吧,你赶了这么久的马车了,也去屋里躺会儿。我把阿招的药泡上了再给你烧个热水洗个澡。”
“不急着洗澡。那你把药罐拿给我。”说着陈斗转身又去洗王永好洗了一半的菜。
王永好笑了笑,应了好。
陈茁招站在原地,看着义父义母,再王永好第二次推他催他快回屋休息的时候,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房去了。
十岁的少年其实很眷恋院子里的温情。为一家人忙碌的母亲,为一家人奔波的父亲,等会儿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的妹妹一回来家里就会热闹起来,每个人看到她都会打心眼里高兴喜欢,连老李头和李老婆子那两张刻满了生活的愁苦的老树皮脸上都会变得柔和。
都怪自己,如果自己能读进去书的话,是不是就能继续在这个家里当个偷取温暖的“义子”了?
陈茁招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一会儿想着陈斗将他赶出家门;一会儿是陈茁满他们因为他被连累,做不了陈家的义子,他们五个又重新去县城继续做小乞儿,兄弟们都怪他;一会儿好像听到李老婆子在说早就不该养这些没人要的孩子…………
越想陈茁招的心里越乱,他好像还看到了陈苗,小妹妹失望的对他摇摇头,然后用她还带着一点奶声奶气的脆声说:我不要不会读书的笨哥哥,陈茁招你不是我哥哥了。
陈斗把菜都洗干净,然后从灶火前的陶罐里抓了一把碳,塞进家里熬药的小泥炉里。这个小泥炉还是去年冬日陈苗和五个茁自己做的,没有经过烧制,所以现在已经有些开裂了。陈斗提醒自己后天带陈茁招去镇山重新包扎伤口的时候给家里买一个像样的小泥炉。
把药炖上,李老婆子也回来了,拎了两只山鸡,“好娘,刚才阿苗她师父送了两只鸡过来,晚上他来家里吃饭。哟,阿斗啊,你可算回来了,好娘和阿苗念了你好几天呢。”
陈斗接过两只野鸡去杀,对于老人的调侃他就笑笑不语。
其他四个茁也回家里,满院子是男孩们喊义父义母婆婆的声音。
陈茁寿冲进厨屋,对着王永好就是一通撒娇,“义母,我要饿死了,家里有什么吃的吗?”
王永好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外面的人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是不一会儿陈茁寿都端了一笸箩胡饼出来,拿给几个兄弟分。
陈茁谦掏了胡饼中间绵软的心要塞给李老婆子吃。
几个月的相处,李老婆子也抛开了对五个茁的成见,而且干了一下午的活,老婆子也是会饿的,吃两口饼子垫垫肚子。
陈茁满给陈斗递了一块胡饼,“义父,家里谁病了吗?我来扇炉子。”说着就抢了陈斗手里的蒲扇,继续给泥炉扇风。
“阿招的药。”陈斗说,“去把辣椒酱拿出来。”
陈茁满皱眉顿了一下,转身去厨屋,找出来辣椒酱,舀了两大勺到小碗里。
陈斗就着陈茁满端着的小碗,用汤匙舀了些辣椒酱,在掰开的胡饼里涂了一层辣椒酱,“你们吃不?”
四个茁都学着他也涂了辣椒酱。
陈茁满咬了几口胡饼,终于还是吃不下去了,他弱弱的开口对陈斗说:“义父,阿招他,他,以后他读书我盯着,您能别怪他不好好上学吗?”
陈斗把最后一口胡饼塞进嘴里,有点噎,他不动声色慢慢吞咽下去,缓了一下才看向有意无意都在看他的四个茁。他问他们,“阿招把自己伤成这样你们知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伤害自己的,你们知不知道?他不去医馆看大夫,你们有没有劝过他?阿招的手差点废了,你们知不知道?”
四个茁都垂下了头,捏着胡饼,再也吃不下去一口。
“你们几个之前那些年都是怎么活下来的?还不是手足相望,有一口吃的都要几个人一起分着吃?还是成了我陈斗的义子,成了陈家人,让你们读书识字明理,你们反而做不了亲兄弟了?”陈斗看着他们,把四个茁盯的头垂的更低了。
陈苗和老李头一起回家,刚到门口就听见陈斗在训斥四个茁。她拉住老李头,两人一起站在院墙根听墙角。
要陈苗说,在现代,像五个茁他们的年龄,最大的现在才十二岁,最小的才六岁,多半还在爸妈怀里撒娇,在学校接受义务教育,哪里懂得什么人情世故、世道艰难。但是在古代,越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孩子,越比旁人早熟几分,苦难让他们心智早早长大。两三岁他们就要知道怎么给自己谋活路怎么让自己活下去。寒冬腊月里知道缩在墙根晒太阳,讨来的半块窝头知道塞进自己嘴里吃进自己肚子里的才保险;饿急了敢去地里偷,去扒酒楼的泔水,去抢去要,被人打的半死被人骂的狗血临头也只是咬着牙不吭声。想来也是,那些学不会自己找活路的,早就被饥荒、冻饿或是兵荒马乱磋磨成了乱葬岗上的枯骨,老天爷哪里会给他们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