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带走释然,也带走了当铺里积郁数日的沉重悲恸。
空气似乎都轻盈了些许,连苏挽都敢从净瓶里探出大半个身子,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我正将那白玉香炉中颜色变浅、趋于平和的灰烟——“释然之烬”,分装入几个更小的玉瓶,以备不时之需(或许将来能用以安抚类似灼热执念),门外的风,忽然变了味道。
那不是雨后的清新,也不是巷子的尘味,而是一种……极其阴湿的、带着河底淤泥和陈年水藻腐败气息的冷风。
风里还裹挟着一种细碎绵密的呜咽声,不像是从一个方向传来,倒像是从四面八方、从地底深处渗出,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风声掠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的却不是往常的沙沙声,而是一种粘稠的、仿佛无数湿漉漉的手在同时拍打摇晃的诡异声响。
“来了……”苏挽猛地缩回净瓶,声音带着明显的恐惧,“是……是‘那个’……”
我放下玉瓶,看向门外。
巷子深处的黑暗,比往常更加浓重,仿佛有墨汁在不断渲染。
那阴湿的冷风正是从那个方向倒灌而来,呜咽声也越来越清晰。
逐渐能分辨出里面混杂着不同声调的哭泣、哀求、以及一种绝望的……拍打声。
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徒劳地拍打着什么坚硬光滑的东西。
我知道那是什么。
城西那座有百年历史的石拱老桥——“渡魂桥”。
据说早年是刑场所在,后来河道改造,刑场废弃,桥却留了下来。
多年来,附近水域的溺亡者、想不开的轻生者,乃至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名尸首,多半都与那桥扯上关系。
民间传说,那桥墩下,挤满了不得超生的水鬼,夜半时分,能听到它们的哭声和拍打桥墩的声音,故也得了个诨名——“鬼桥”。
平日里的鬼桥,虽有怨气,却还算安稳,自有其阴司秩序。
但今夜,这怨气来得如此汹涌反常,仿佛整座桥的亡魂都在同时躁动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因。
我披上外衣,并未从正门出去,而是转身走入当铺最深处。
那里有一面不起眼的灰墙,墙上挂着一幅笔墨早已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古城河道图。
我伸出手指,在心渊鉴上轻轻一按,鉴面微光流转,映在那古画之上。
画中墨色晕染的河道仿佛活了过来,水波荡漾,一座石桥的虚影在波光中若隐若现。
我一步踏入,身影便如同融入画中,消失不见。
下一刻,阴冷湿寒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们已站在渡魂桥的桥头。
“是月娘呐…”老渔夫把破旧的乌篷船划得远了些,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什么,“百年前,镇上最俊的绣女……跟个路过的书生好上了,家里不同意,约好雨夜在这桥上私奔…结果呐,等了一夜,书生没来……天快亮时,她就把自己投进这河里了……唉,桥就这么废了,邪乎得很!”
我们一行人立于桥头,阴寒湿气扑面而来,水汽中竟奇异般地混杂着一股极陈旧的、甜腻中带着腐朽感的胭脂香气。
苏挽害怕地攥着我的衣角。
胡离皱了皱秀气的鼻子,狐尾不安地扫动。
沈晦与玄夜一左一右,神色凝重,周身神力与幽冥气息暗自流转,驱散着试图靠近的阴寒。
桥墩水下,一个穿着湿透白衣的女子身影若隐若现。
她不断地重复着仰头向桥面张望、继而绝望、最后失足坠河的动作,周而复始,眼中是一片空洞的死寂,没有泪,只有百年不化的寒冰。
我指尖凝聚一丝镜渊之力,轻轻点向波动的水面。
景象浮现——
? 雨夜, 月娘撑着油纸伞,怀中紧抱小包袱,翘首期盼,眼中亮着奔赴幸福的光。
? 书生柳生 在赶来途中被家人强行拦下,锁入柴房。他奋力挣扎,额头磕破,鲜血长流。
? 月娘 苦等至天明,衣衫尽湿,希望一点点熄灭,最终心碎成粉,纵身跃入冰冷的河水。裙角被水下疯长的水草死死缠住。
? 柳生 在柴房中绝食明志,三日后重病而亡。临终前,他咬破指尖,在柴房灰土上血书:“桥下……等……来世……” 血书被惊恐的家人迅速抹去,骨灰也被悄悄撒入河中,意图彻底了断这“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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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当……” 水下的月娘魂影似乎感应到了我们的探查,声音飘忽如絮,带着水流的空洞回响,“……奴家……典当……‘轮回路’……”
她抬起惨白的手,指向那无尽轮回的黑暗水域。
“换……一句……为什么……”
她不要往生,不要超度,只要一个答案。百年的等待与困惑,已成了比地狱更深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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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取来月娘遗落在桥墩缝隙中的一枚玉簪残片(那是她当年唯一留下的实物),以和光剪引出一缕金线,悬于桥下水面,金线末端系着簪片,微微触碰水面。
涟漪荡开,水面不再映照夜空,而是化作一面朦胧的“溯缘镜”。
镜中光影流转,最终显现出柳生踪迹——并非负心薄幸,而是被囚身亡,骨灰撒入同一条河中。
二人魂灵皆困于水,却因怨气隔阂与时空错位,百年未能相见!
一个在桥墩下重复等待与绝望,一个在河水中无尽飘荡寻觅!
胡离看得心头火起,狐尾一扫水面:“一个在桥下傻等,一个在水里傻找,百年不见!真是……真是两个傻子!”
需引二人执念相见,化解心结。
玄夜祭出银剪,裁取河中坚韧水草,捻为“引魂线”。
沈晦将三枚古铜钱按三才方位压入桥面,稳固此地动荡的魂息。
苏挽小心翼翼地引出一缕自身纯净的魂丝,融入水草线中,增添一丝温暖的牵引力。
我以和光剪为主导,引动金线,以水面为卷,以众力为媒,绣下一道复杂而温暖的“同心契”符纹。
符成之光,柔和如月辉,缓缓浸入河水。
月娘的魂影被那光芒温柔地牵引,缓缓脱离困守百年的桥墩。
与此同时,河底无数微弱的流光开始汇聚,逐渐凝成柳生模糊而焦急的残魂虚影。
两道虚影,终于在水中央相望。
月娘抬起颤抖的手,似想触摸对方的脸颊,却穿身而过。
柳生张口,无声地诉说着什么,眼中流下两行血泪。
镜渊之力映出他无声之言:“对不起……等我……没来……”
月娘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气骤然消散,身影变得透明,却反而露出一丝苦涩却释然的笑意。
她指了指桥,又指了指河,缓缓摇头——不必再等了,不必再找了,我都明白了。
百年错过,缘由真相大白。执念尽消。
二人身影渐淡,最终手挽着手,如同相互依偎的流光,缓缓沉入河底最深处,化作两尾晶莹剔透、相依相随的银鱼,摆动着尾巴,游向来生的方向。
二人消散之处,河水泛起温柔宁静的银光,不再阴冷。
桥身斑驳的石缝中,那些枯寂的爬山虎藤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新芽,绽放出朵朵洁白如雪、香气清远的小花,如同为这座古桥披上了一件圣洁的新装。
桥中央,那串湿脚印最终消失的地方,凭空生出一块温润的青石,石上有天然形成的并蒂莲纹路,被人们称为“同心石”。
此后,鬼桥再无异象,反成了有情之人相约盟誓的胜地。
相传,真心相爱的情侣共同触摸过同心石,便能心意相通,减少猜忌隔阂。
往生簿上,这一页自动浮现墨迹:“痴魂错缘,百年方解。怨消缘续,桥通人心。”
河中那银鱼渐渐多了起来,总是成双成对地游弋。
有老船夫说,行船遇雾迷途时,曾见银鱼引路,避开暗礁险滩。
有闹别扭的小情侣说,争执后见到河中银鱼并肩游过,便想起月娘柳生的故事,心生感慨,重归于好。
月娘与柳生,以另一种充满祝福的方式,守护着后来的人们。
某年雨夜,一个采药晚归的少年在桥下避雨,朦胧中梦见月娘与柳生携手而来,笑容温婉,赠他一片银光闪闪的鱼鳞。
少年醒来,惊觉手中紧握一片冰凉润泽的鳞片。
后来,他竟成了一代名医,尤其擅长诊治因忧思愁绪引发的心病。
往生簿上,鬼桥那一页的角落,多了一幅小巧的双鱼戏水图,注解添了一句:“痴怨终有解,唯情可渡舟。”
如今,石桥已被妥善整修,栏柱新砌,却特意保留了那块“同心石”和桥身的花蔓。
它改了一个温暖的名字——“同心桥”。
每逢月圆之夜,桥身依旧会泛起淡淡的银色光晕,水中那双鱼便会跃出水面,鳞光与月华交相辉映。
老人们说,那是月娘和柳生回来了,笑看着人间又一载的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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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孟婆偶尔会来取桥下河水,说用这水调出的汤,饮者皆能看见一生中最痴情的时刻,而后方能了无牵挂,含笑忘却。
附近的渔夫皆不敢捕捞那银鱼,口耳相传,说那是月娘和柳生的化身。
而执念当铺那专门存放情缘执念的“情缘柜”最深处,悄悄多了一对白玉雕成的鱼儿,触手温润,并排而游,仔细倾听,仿佛能感受到极其微弱的、同步的悸动。
如同两颗错过百年,终于再度同步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