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实习月老那桩关乎姻缘本质的公案,当铺内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人世间情爱纠葛的余温。
这日秋深,霜露渐重,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书生,挟着一身寒气和淡淡的墨香,踏入了忘川巷。
他面容清癯,眉眼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怀中紧紧抱着一方用旧蓝布包裹的物事。
风铃轻响,书生抬头,看到柜台后的我,眼中掠过一丝迟疑,随即化为坚定。
他走到近前,将怀中物事小心放在柜台上,解开蓝布,露出一方色泽紫沉、温润如玉的古砚。
砚台造型古朴,并无过多雕饰,唯独砚侧,天然生有一道流云般的暗纹,细看之下,那暗纹竟隐隐泛着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琥珀色光泽。
“掌柜,”书生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沙哑,“晚生柳云眠,想典当此砚。”
我目光落在那方砚台上,能感受到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平和的妖力残留,与书生身上的人气交织缠绕,已有经年。
这妖力,我识得。
“此砚非凡品,乃‘狐尾砚’。”我缓声道,“乃灵狐以自身尾尖灵毛,混合月下松烟墨,辅以心血炼制而成。于读书人,有静心凝神、启迪文思之效。你当真要典当?”
柳云眠闻言,身体微微一颤,抚摸着砚台的手指尖泛白。
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晚生知道。正因知道,才不得不当。”
他眼中浮现深刻的痛苦与挣扎,“此砚……是一位故人所赠。伴我寒窗十载,助我进学。可也正是因为它……我每每于梦中,总见一白狐身影,恍恍惚惚,如真似幻,扰得我心神不宁,功名难就!”
他的执念,在于现实与幻梦的撕扯。
他感念这方砚台带来的实际助益,却又无法摆脱那莫名梦魇般的狐影,认为其阻碍了自己的科举正途。
“典当此砚,所求为何?”我问。
“求一个心无杂念,金榜题名!”柳云眠抬起头,眼中是读书人对于功名的炽热渴望,却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不舍。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方隐隐泛起微光的狐尾砚,心中了然。
这书生,正是当年那个被镜妖困住、后被救出的书生的转世。
而赠砚的“故人”……
就在这时,内堂帘子一动,胡离捧着一碟新制的桂花糕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慵懒依旧,然而,在她目光触及柜台那方狐尾砚的瞬间,脚步猛地顿住!
她脸上那惯常的漫不经心瞬间冻结,一双桃花眼死死盯住那方砚台,连带着她托着碟子的手,都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无形的、带着震惊与伤怀的妖力波动。
柳云眠似乎也感应到什么,下意识地回头,恰好对上胡离复杂的目光。
四目相对,书生只觉得心头莫名一悸,一阵没来由的酸楚涌上鼻尖,竟怔在了原地。
他不识得胡离,魂魄深处却仿佛有什么被触动了一般。
胡离迅速收敛了失态,恢复平静,将糕点放在一旁,缓步上前,目光却未离开那方砚台。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砚侧那道流云暗纹,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境。
“这砚……”胡离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从何处得来?”
柳云眠被她的气度所慑,老实回答:“是……是晚生少时,于家乡后山偶遇一位白衣先生所赠。她说与晚生有缘,赠此砚助我学业。”
“白衣先生……”胡离喃喃重复,眼底掠过一抹深切的痛楚与追忆。
她转向我,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掌柜,这桩典当,不如交由我来处理?”
我微微颔首。
胡离这才正视柳云眠,眼神复杂难辨:“你可知,你口中那‘扰你心神’的狐影,或许并非恶意?”
柳云眠愕然。
胡离却不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且说说,梦中狐影,都做些什么?”
柳云眠迟疑道:“有时……有时只是在月下静静看着我;有时,会在我读书困倦时,送来一阵清风;还有时……在我病中,仿佛有毛茸茸的尾巴拂过额头……可人妖殊途,此等异事,终非正道!”
“正道?”胡离轻笑一声,笑声中却无半分欢愉,“你只知它‘扰’你,可知它为何‘扰’你?”她指尖点在砚台上,那道琥珀色暗纹骤然亮起,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光芒中,竟浮现出些许模糊片段:一只雪白的灵狐,为救一个落入猎户陷阱的书生,不惜自损修为,断去一尾!狐尾化为精气,融入一方古砚……而那书生的眉眼,竟与眼前的柳云眠有七八分相似!
“它赠你砚台,是为报恩,也是为护你文思清明,助你达成夙愿。”胡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所厌弃的梦魇,是它残存的神念,在你还不知晓的岁月里,一直默默守护着你。你可知,断尾之痛,于狐族而言,意味着什么?”
柳云眠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看着砚台中浮现的景象,看着胡离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伤,再回想梦中那些看似“惊扰”实则“守护”的细节,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原来,他所以为的阻碍,竟是他早已遗忘的、沉重的恩情与守护!
“它……它如今在何处?”柳云眠声音发颤地问。
胡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缘起缘灭,皆有定数。它心愿已了,早已遁入轮回。这方砚台,是它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念想。”
他拿起那方狐尾砚,摩挲片刻,递还给柳云眠:“这砚,你当不起,也无需当。功名之路,在于本心坚毅,外物只是辅助。若因心中疑惧而舍弃根本,才是真正的迷失。带着它吧,记住这份守护,但不必为此所困。你的路,终究要你自己去走。”
柳云眠双手颤抖地接过砚台,仿佛有千斤重。
他看看砚,又看看胡离,最终,对着胡离深深一揖,又朝我一揖,什么也没说,抱着砚台,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当铺。
背影萧索,却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份沉重的明悟。
胡离站在原地,望着书生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秋风卷入,吹动她雪白的衣袂,背影竟有几分孤寂。
我轻声道:“既然放心不下,为何不相认?”
胡离摇了摇头,唇角笑意淡如秋风:“前世恩,今生缘,已了。知道他这一世平安,便够了。相认……徒增困扰罢了。”
她转身,又恢复了那副慵懒模样,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甜了。”
账册上,墨迹悄然浮现:
“录,书生柳云眠欲典当‘狐尾砚’。胡离现身点破前缘。恩义两清,守护常在;不见不忘,亦是慈悲。”
这一世,他是寒窗苦读的书生,她是当铺里懒散的狐仙。
一段跨越生死的恩情,一方凝聚守护的砚台,一次看似寻常的典当,勾起的,是胡离心底一段尘封的、温柔的旧事。
执念驿灯的光芒,静静映照,有些再见,不如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