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降坪巨大的合金平台在液压系统的低沉嗡鸣中缓缓停稳,外部舱门喷涌的密封泡沫如同垂死巨兽的涎水,在惨白探照灯光下闪烁着黏腻的光泽。引擎反冲的灼热气流裹挟着浓烈的焦糊味和尚未散尽的血腥气,狠狠拍打在马克脸上。
他最后一个踏出“破晓”重立体的驾驶舱,沉重的金属舱门在身后“哐当”合拢,隔绝了内部浓得化不开的汗味、铁锈味和死亡的气息。脚下冰冷的金属地板仿佛还残留着R49废墟里同伴鲜血的温度。
消毒喷雾如同冰冷的瀑布从穹顶倾泻而下,带着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冲刷着破晓机体上那些狰狞的爪痕、深陷的凹坑和被酸液严重腐蚀、边缘翻卷发黑的装甲板,也冲刷着马克作战服上早已凝固发黑的斑斑血渍。
水雾迷蒙中,一个覆盖着巨大阴影的身影杵在通道口。
埃隆拄着一根临时焊接的粗糙合金拐杖,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上面。那件标志性的皮夹克敞开着,露出下面缠满腰腹的厚厚绷带,边缘渗出的新鲜血迹在惨白灯光下红得刺眼。
他像一头受伤但依旧凶悍的老狼,独眼死死盯着马克,浑浊的瞳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审视、焦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他的视线如铁钩般在马克布满疲惫和血污的脸上刮过,最终落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上。
“小子,”埃隆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铁,带着长途通讯里不曾有的嘶哑和浓重的烟草味,“腿没软吧?”他向前挪了半步,合金拐杖敲击着金属地板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目光锐利地扫过马克身后那群狼狈不堪、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猎荒者队员,在冉冰苍白的脸和墨城吊着绷带的胳膊上停留了一瞬。
马克沉默地抬手,指尖有些僵硬地抠开头盔侧面的卡扣。“嗤——”一声轻微的泄压声响起,他用力将沉重的全覆盖式头盔拽了下来,随手丢到了地面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头盔下露出的脸上,凝固的血痂和黑色的油污纵横交错,如同戴了一张狰狞的土着面具,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种近乎非人的、深邃而疲惫的寒光。他没有回避埃隆的逼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埃隆那只完好的眼睛眯了起来,像发现了猎物破绽的猎鹰。他看到了马克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无法言说的巨大震撼和茫然,那不是单纯的战损和失去战友的痛苦,而是目睹了某种超越认知界限的存在后,灵魂被强行撕裂又仓促拼凑的痕迹。
“埃隆教官,”马克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声带被砂砾磨过,“任务报告……稍后提交。” 他避开了废墟深处那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那道撕裂猩红迷雾、如同神魔降世般屹立于双颚兽头颅之上、最终又化为虚无的黑色身影。
还有那惊鸿一瞥、却在他灵魂深处激起滔天巨浪的银发轮廓。直觉在疯狂报警:这不该说,至少不该在此时此地。
埃隆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合金拐杖的握柄上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指节泛白。他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如同闷雷滚过,却没再追问。
他那混浊却锐利的独眼最后深深地剐了马克一眼,像是要将他灵魂深处那点秘密连根剜出来,最终还是拖着那条瘸腿,侧身让开了通道。
“带着你的人,滚去医疗层!别在这儿碍老子的眼!”
沉重的步伐声、伤员压抑的呻吟、物资箱拖拽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混杂在一起,幸存的小队如同一条伤痕累累的钢铁蠕虫,缓慢地蠕动在冰冷的金属通道里。空气污浊,弥漫着机油、汗酸和消毒水混合的、属于灯塔钢铁内脏的独特气味。
当他们接近c7尘民区边缘时,死寂的通道突然被一股声浪冲破。
狭窄通道两侧低矮的金属门被猛地推开,无数穿着灰扑扑工装、面黄肌瘦的尘民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瞬间堵塞了通路。
一张张疲惫麻木的脸上此刻爆发出炽热的光芒,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猎荒者们身后拖着的、印有红十字标记的几个还算完好的医疗物资箱,以及那些巨大的、装着压缩食品块的金属桶。
“马克队长!英雄!”
“药!有药了!孩子有救了!”
“吃的!是吃的!”
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顶棚,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和劫后余生的狂喜。无数双沾满油污和尘土的、骨节粗大的手伸向那些象征着生存希望的箱子,畏缩又带着不顾一切的贪婪。
一个瘦得像麻杆、穿着明显不合身旧工装的小女孩,不知怎么挤到了最前面。她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对那白色十字标记近乎虔诚的好奇。
她踮起脚尖,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伸向一个医疗箱外壳上醒目的红色十字,仿佛想触碰一个温暖而遥远的童话。
“脏手拿开!”一声尖锐刻薄的呵斥如同冰锥刺穿了沸腾的空气。
一名负责维持通道秩序的上民巡逻兵粗暴地拨开人群挤了过来,金属的枪托毫不留情地拨开了小女孩伸出的手臂。小女孩“啊”的一声痛呼,踉跄着摔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自己瞬间红起来的手腕。
巡逻兵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优越和嫌恶,他用靴子尖踢了踢最靠近他的一个食物桶,发出沉闷的回响,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刺耳的嘲讽:“挤什么挤?知道这一箱药够换你们半条街的命吗?一群只会消耗配额的废物!”
兴奋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欢呼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无数伸出的手僵硬地停在了半空,脸上的狂喜被冻成冰,随即碎裂成更深沉的屈辱和刻骨的愤怒。人群死寂下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泣在昏暗的通道里回响,如同濒死的风箱。
马克的脚步猛地顿住,脖颈上的青筋如同树根般骤然绷紧虬结。他缓缓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琥珀色瞳孔如同酝酿着风暴的熔岩,死死锁定在那个年轻的上民巡逻兵脸上。
他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手,无意识地重重按在了腰间的链锯刀激活柄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手套传来。
站在他侧后方的冉冰,脸色比医疗箱上的红十字还要惨白,那双握着狙击步枪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凸起,微微颤抖着。她的小臂上,缠着的绷带边缘渗出新的、刺目的鲜红。
埃隆站在通道入口的阴影里,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马克的背影,又扫过尘民们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覆盖着合金装甲的左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根粗糙的拐杖,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道从眉骨撕裂至下颌的狰狞伤疤,在斑驳的光影下,如同活物般微微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