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军械整备室是灯塔工业心脏的延伸,空气里永远充斥着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味、金属切割后的灼热焦糊味以及巨型设备运转时发出的低沉嗡鸣。
高耸的穹顶下,几盏巨大的探照灯投下惨白的光束,照亮了下方一排排如同钢铁巨人般静默矗立、正在进行检修或维护的重力体机甲。它们冰冷的装甲外壳在灯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在靠近最内侧角落,一片被巨大备用零件架和废弃装甲板层层叠叠遮挡出的、连惨白灯光都难以完全渗透的浓重阴影里,一架涂装剥落严重、关节处被油污浸透、型号早已被淘汰的旧式“撼地者”训练重力体如同被遗忘的钢铁坟冢,沉默地蹲踞着。
驾驶舱盖板无声地向上滑开了一条仅容一人进出的缝隙,一股更浓烈的机油和铁锈的混合气味从中逸散出来。
一颗脑袋如同地鼠般,极其警惕地从缝隙里探了出来,是4068。
他那张因为紧张和长久蜷缩而显得更加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惊魂未定,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黏住了几缕油腻的额发。
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在昏暗光线下疯狂地左右扫视着整备室宽阔的空间。
远处,穿着蓝色工装的技师们在高大的重力体脚架间忙碌,焊接的火星如同夏夜的流萤,工具敲击金属的叮当声和能量扳手的嗡鸣此起彼伏,没有人注意这个被遗忘的角落。
安全。4068紧绷的身体终于稍稍放松,他急促地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这片阴影里相对“自由”的空气。他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隔着那件沾满油污、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工装,死死按在了自己左侧胸口的位置。
那里,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正紧紧贴着他的皮肉,硌得他肋骨生疼——是那块从R49废墟深处、用近乎丧命的代价偷出来的旧世界金怀表。
表壳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却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点燃了他眼底一种无法熄灭的、近乎病态的野火。
就在他沉浸在这隐秘的、带着强烈刺激感的“拥有”之中时,一个压得极低、带着剧烈喘息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身后响起:
“4068?!”
4068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如同受惊的猫猛地扭过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到几乎要炸裂开来!
4277和4079两张惊骇欲绝的脸,正死死贴在废弃装甲板的缝隙外,如同两张惨白的剪影瞪视着他。
4277那双漂亮的杏眼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里面充满了困惑、不解和巨大的恐惧,仿佛看到他从地狱里爬了出来。而4079那张瘦长的脸上更是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遍了4068全身。他几乎是本能地、惊慌失措地想把身体缩回那冰冷的驾驶舱里,像个被发现偷窃的孩子想要躲回阴影中去。
“你疯了吗?!”4277的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尖锐得变了调,她不顾一切地伸手想把他拽出来,却被他猛地甩开,“那是上民的重力体!被律教士发现你会被吊死的!”
4068的眼神猛地一缩,恐惧如同实质的冰爪攫住了他的心脏。但下一秒,那恐惧的冰层下,一股更加扭曲、更加滚烫的岩浆猛地喷发出来。
他死死攥着胸前那块怀表,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和证明,眼底的惊慌瞬间被一种偏执的、近乎疯狂的火焰取代。
“看见没?!”他猛地压下声音,嘶哑着,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激动,指向外面那些正在接受维护的、崭新的“破晓”和“石锤”,又重重拍了拍身下冰冷肮脏的驾驶舱边缘,“等我坐进驾驶舱,等我成了猎荒者……”他喘着粗气,声音因亢奋而颤抖,“我一定比马克威风一百倍!到时候,谁还敢说我们是废料?谁还敢克扣我们的配给?那些药,那些吃的……”他猛地指向整备室大门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钢铁壁垒,指向尘民区,“都是我们所有人的!”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驾驶舱和厚重的装甲板间回荡,带着一种走投无路者的孤注一掷和令人心悸的狂妄。
4277和4079被他眼中那可怕的、燃烧一切的火焰吓得齐齐后退了一步,仿佛不认识这个从小一起在垃圾堆里长大的伙伴。
灯塔医疗层的空气,是消毒水、挥发性药品和一种源自生命本身衰败气息的混合体,冰冷刺鼻。光线惨白,将一切映照得如同停尸房的解剖台。
最深处的隔离观察室里,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云。科里躺在冰冷的金属床上,身上连接着数根闪烁着微光的管线,链接着旁边的生命维持装置。
她原本略显丰腴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色,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肺部拉风箱般的嘶鸣。
更令人窒息的是,一道刺目的、不断闪烁着警示红光的全息投影冷冷地悬浮在病床上方,如同悬停的死神镰刀:
【姓名:科里】
【状态:严重生命源质流失,脏器不可逆性衰竭】
【灯塔生命公式判定:生存价值低于维持成本阈值。建议执行:资源回收程序。】
橘黄色的警示灯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无声地旋转,将室内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阴晴不定。几个年轻的猎荒者队员围在床边,拳头捏得死紧,脸色比科里还要苍白,眼睛死死盯着那道判决般的红光,充满了愤怒、无助和绝望。
一位猎荒者的身影靠在最外侧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双臂抱在胸前。他寸头下的那道狰狞伤疤在警示灯的扫射下如同蠕动的蜈蚣,锐利的独眼低垂着,掩去所有情绪,只有紧绷的下颌线透露出压抑的沉重。
另一位一位受伤的猎荒者拄着拐杖站在另一边,那条瘸腿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布满血丝的独眼死死盯着病床上的科里,牙关紧咬,腮帮子鼓起坚硬的棱角。
马克沉默地站在病床边,他刚刚完成消杀,脸上残留的污迹被擦去,露出过分苍白的皮肤和紧抿的薄唇。
他无视了头顶那刺目的红光,目光落在科里那张灰败、因痛苦而微微抽搐的脸上。他是队伍里的老资格,无数次用他精准的战场急救技术从死神手里抢回过队员的命。就在这一次掩护物资车的行动中,他被一只潜伏的蛇狗偷袭,大量的生命源质被强行掠夺抽走。
马克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砸碎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不能放弃科里,一定要帮他生命维持。所有费用,从我的奉献点里扣。”
医生冰冷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在狭窄的室内回荡:“此人的个体生命公式判定价值过低,强制启动高级维生程序违反灯塔资源优化条例第7章第3款。执行需额外支付三倍奉献点惩罚性扣款。确认执行?”
“执行。”马克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
“高级维生程序需持续输入高适配性生命源质维系。医疗系统检测到目标个体源质特征受损,需要进行输血,但也不过是维持生命体征罢了,能不能醒过来不一定的。”
马克不再理会那喋喋不休的医生。他猛地转身,一把扯下自己左臂的衣袖,露出肌肉匀称、线条结实的小臂。他看也没看旁边护士递过来的消毒棉球,直接走到床边一个血液采集与源质辅助维持装置旁。
“马克队长!你刚回来,也受了伤,身体……”旁边一个医疗官试图劝阻。
马克充耳不闻。他伸出那条肌肉虬结的手臂,毫不犹豫地、重重地按在了采集口冰冷的金属平台上。
设备瞬间启动,蓝色的光芒顺着复杂的导管亮起。一根细长的探针迅捷而精准地刺破马克小臂的皮肤,暗红色的血液立刻被强力抽取,顺着透明的管道,注入旁边一个不断旋转、闪烁着复杂数据流的离心净化模块中。
马克的身体微微绷紧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旁边的生命体征监测仪立刻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请注意抽血量,成年人不得超过200-400ml,否则会导致自身出现问题。”
刺耳的警报声中,马克猛地侧过头,琥珀色的瞳孔如同燃烧的熔岩,死死盯住那个聒噪的监测仪。他沾着血迹和尘土的右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按取消键,而是直接抓住了连接监测仪的手环式感应器。
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响起。覆盖着薄薄合金外壳的腕带监测器,竟被他五指爆发出的恐怖力量硬生生捏碎!细小的电子元件和断裂的线路崩飞出来,警报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瞬间哑火,只剩下设备内部短路的细微噼啪声和缕缕青烟。
鲜血顺着马克捏碎感应器的指缝缓缓渗出,滴落在冰冷光洁的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整个观察室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暴力而决绝的一幕震慑住了,连呼吸都仿佛停滞。只有血液分离泵低沉的嗡鸣和科里艰难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
马克布满血丝的瞳孔扫过众人震惊的脸,最终定格在科里那微微起伏的胸口。他缓缓抬起滴着血的手,毫不在意地在作战服上蹭了一下,只留下几道暗红的印迹。
“我的血,”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和一种近乎蛮横的守护,“够不够?”
遥远的地面,被巨大噬极兽骸骨拱卫的龙骨村边缘,一道高耸的骨梁如同远古巨龙的脊骨刺向灰紫色的天穹。风穿过骨隙,发出呜呜的悲鸣。
两道身影并肩伫立在骨梁之巅,如同两尊眺望人间的神只。白月魁银色的长发在凛冽的风中猎猎狂舞,如同流动的月光瀑布。
她清冽的目光穿透无尽的黑暗与距离,投向苍穹深处那一点冰冷移动的微光——那是灯塔,人类在绝望深渊之上搭建的自认为的最后一座孤岛。
薛逍遥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黑色风衣的下摆在罡风中如同鸦翼般翻飞,露出里面紧束的深色作战服。
他手中倒提着魔刀千刃,那由千枚幽蓝碎片构成的奇异刀身收敛了所有光华,只余下冰冷沉寂的质感。
他那双深邃如同寒潭的眼眸同样锁定了天穹之上那点微光,眼底深处沉淀着无尽的、足以焚毁整个世界的思念与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
在那片被冰冷法则统治的钢铁囚笼里,由他亲手点燃的火种,已然在绝望的冻土下悄然蔓延。
他微微抬起头,夜空中高悬的双月——一银一暗,如同两只巨大的、冷漠俯视众生的眼睛,将清冷而诡谲的光芒,无声地泼洒在广袤而伤痕累累的焦黑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