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会议室里,空气凝固如水泥。
那支红色的记号笔,在省委书记赵兴邦的手中,像一柄刚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烙铁,笔尖的温度,似乎要灼穿吴总工的瞳孔,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签,还是不签?
签,就是亲手否定自己一生的事业,用一个疯狂的、闻所未闻的方案,去赌几十万人的性命。赢了,是林舟的神机妙算,是赵兴邦的力挽狂澜;输了,他吴正国就是水利史上的千古罪人。
不签?他抬眼看了一眼大屏幕上那片血红色的毁灭图景,那座由数据构成的临江区,在“溃坝”后连一秒钟的挣扎都没有,便被彻底吞噬。那个画面,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大脑最深处。
……
与此同时,一百八十公里外的云州市,临江区,红星社区广场。
风已经起来了,带着海边特有的咸腥味,吹得广场边的香樟树叶子哗哗作响。天色阴沉得像是被人泼了一盆浓墨,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但广场上却很热闹。
几十个大爷大妈,还有一些被家长从补习班里揪出来的半大孩子,正围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
马叔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褂,手里拿着一个扩音喇叭,正唾沫横飞地指挥着。
“都看我这儿!绳子不是这么系的!”他从一个大爷手里抢过一根粗麻绳,三下五除二,打了一个漂亮的双套结,“看见没?这叫‘双八字结’,越拉越紧,淹死你都挣不开!你们那个猪蹄扣,水一冲就散了,到时候抱着个矿泉水瓶子,哭都没地方哭!”
被抢了绳子的大爷不服气:“我这结,绑螃蟹一绑一个准,还能没你这个结实?”
“螃蟹有几斤?你又有几斤?”马叔眼睛一瞪,“王大爷,你那一百八十斤的体重,水里一泡,没三百斤的浮力都托不住你!就你那破绳子,给你个救生圈你都抱不稳!”
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
这就是马叔组织的“社区防台风应急演练”。没有红色的横幅,没有领导的讲话,更没有专业的救援设备。现场的道具,就是从各家各户搜刮来的:空的塑料油桶、大号的可乐瓶、泡沫塑料箱,还有一堆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破绳子。
“各位老哥哥、老姐姐,孩子们!”马叔清了清嗓子,对着喇叭喊,“气象台都发橙色预警了,这次的台风,叫什么‘海神’,厉害得很!别不当回事!咱们这儿地势低,万一内涝,水淹上来了,怎么办?”
“跑呗!”一个穿着篮球背心的少年撇撇嘴。
“跑?你往哪儿跑?”马叔指了指他,“水淹到膝盖,你就跑不动了!到时候街上跟下饺子似的,车堵着车,人挤着人,你能跑多远?所以,第一件事,不是跑,是找!”
“找什么?”
“找结实的高楼!咱们社区,哪个楼最高最结实?”
“社区服务中心那栋楼!”一个大妈立刻回答,“新盖的,听说能抗八级地震!”
“对头!”马叔一拍大腿,“所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别瞎跑,就近往那栋楼上转移!但是,转移之前呢?”
他顿了顿,拿起一个用几个大可乐瓶捆在一起的简易漂浮物。
“得先学会自救!今天就教大家两件事。第一,怎么用家里的破烂,给自己做个能救命的‘筏子’。第二,怎么把家里腿脚不好的老人、孩子,安全地背出积水区。”
演练的内容,土得掉渣。
马叔让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用床单拧成绳,互相练习怎么把一个“伤员”从“危险区”拖出来。又让孩子们比赛,看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用绳子把五个以上的矿泉水瓶牢牢捆在一起。
起初,很多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但随着天色越来越暗,风越来越大,吹得人脸颊生疼,大家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一种不安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马叔,这……真有这么严重吗?我活了七十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奶奶忧心忡忡地问。
“有备无患嘛,李奶奶。”马叔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帮她把有些松开的鞋带系好,“咱们演练一遍,心里就有底了。真要是有事,您也知道该往哪儿跑,该找谁帮忙,对不对?”
他抬头,指着不远处几个正在练习打绳结的年轻人,“您看,小张、小王他们,不都在这儿吗?到时候,他们就是咱们社区的‘救援队’。”
被点到名的几个年轻人,脸上都露出了几分自豪的神色。他们原本只是被社区动员来的志愿者,此刻却忽然感觉到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演练在继续。
马叔又开始教大家怎么打包“应急包”。
“别什么都往里塞!带吃的,带水,带手电,有常用药的带上药!身份证、户口本、银行卡,拿个塑料袋包好了,揣在最贴身的兜里!别想着带你那宝贝花瓶,也别想着你那刚买的电视!人,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话,简单、直接,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个原本还在抱怨演练耽误了自己打麻将的大妈,默默地回了家,几分钟后,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又走了回来。
那个穿着篮球背心的少年,也不再嬉皮笑脸,而是认真地跟着马叔,学习怎么给一个模拟的伤口做最简单的包扎。
这就是马叔的“地网”。它没有李瑞“天网”的科技感,也没有苏晓“法网”的雷霆之威。它就是由这些最朴素的善意、最原始的互助、最接地气的知识,一点点编织起来的,保护普通人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
林舟在省城指挥中心里,用沙盘推演着毁天灭地的灾难。而马叔,就在这灾难即将降临的现场,教他的邻居们,怎么系好一根求生的绳子。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一个推演着宏大的命运,一个守护着具体的生命。
两者,缺一不可。
风声越来越尖利,像女鬼的哭嚎。乌云压城,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昏黄。广场上的灯亮了起来,却只能照亮周围一小片地方,更远处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演练已经接近尾生,马叔正准备让大家各自回家,检查门窗,做好最后的准备。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
发信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短信的内容,更奇怪,只有寥寥几个字,和一串坐标。
“马叔,我是林舟。立即组织你身边所有信得过的年轻人,带上所有能找到的绳索和照明工具,去这个地方。记住,不要问为什么,不要声张,悄悄地去,到了那里,待命。”
马叔看着那串陌生的坐标,愣住了。
林舟?他怎么会突然联系自己?而且是用这种方式。
他点开手机地图,输入了那串坐标。
地图上,一个红色的标记点,出现在了临江区北郊。
标记点的位置,写着三个字——青山水库。
马叔的心,猛地一跳。
水库?让我们带上绳子去水库干什么?
他想打电话问个究竟,但林舟短信里的那句“不要问为什么”,让他犹豫了。他了解林舟,那个年轻人,从不做没有目的的事。他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不安,攫住了马叔。
他深吸一口气,刚准备收起手机,招呼他身边那几个最得力的年轻人。
异变陡生。
“呜——呜——呜——”
一声尖锐、凄厉、穿透力极强的长鸣,毫无征兆地划破了风声和夜色,响彻了整个云州市的上空。
那不是火警,也不是普通的防空警报。
那是只有在面临最高级别的、迫在眉睫的城市级灾难时,才会拉响的——紧急避险警报!
广场上,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警报声惊得呆立在原地。
紧接着,所有人的手机,在同一时间,疯狂地响了起来。屏幕上,一条由省应急指挥中心直接推送的、最高优先级的血红色预警信息,强制弹了出来。
【紧急预警!超强台风“海神”威力远超预期,临江区将面临极度危险的复合型灾害风险!所有居民,立刻、马上、无条件放弃财产,向地势更高的区域或官方指定避难所转移!重复!这不是演习!这不是演习!】
人群,在短暂的死寂之后,瞬间炸开了锅。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警报的长鸣声中,疯狂蔓延。
“天呐!真的要出大事了!”
“快!快回家!我妈还一个人在家!”
“车!我的车在哪儿?!”
刚刚还在演练中建立起来的些许秩序,在真正的死亡威胁面前,瞬间崩塌。
马叔看着眼前这片混乱的景象,看着那些惊慌失措、如同无头苍蝇般的邻居,又低头看了看手机上林舟发来的那条指向水库的、令人费解的短信。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该怎么办?
是按照预警,带领大家撤离?还是执行林舟那个神秘的指令,带人去水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