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那句“严明的军法”，像一柄无形的戒尺，轻轻敲在会议室每一个人的心上。
如果说李瑞的“数字底座”是“利器”，马叔的“人才培养”是“兵员”，那么现在，林舟终于图穷匕见，亮出了整个战略中最令人敬畏的一环——“军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汇聚到了会议桌的另一侧。
那里，省纪委书记、监委主任苏晓，终于有了动作。她一直垂着眼帘，仿佛置身事外，此刻却缓缓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清冷，像深秋的湖水，波澜不惊，却能映出一切。
她没有看林舟，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主位的赵兴邦，似乎在等待一个信号。
会议室里，气氛再次变得微妙。
李瑞的技术狂热，马叔的人情练达，都是他们熟悉的领域。但当“纪委”这两个字被摆上台面，与“数字经济”这个前沿概念并置时，一种陌生的、带着权力威严的寒意，开始弥漫开来。
王建国刚刚缓和下去的脸色，又一次绷紧。他敏锐地感觉到，林舟正在试图构建一个他完全无法插手的、封闭的权力闭环。技术、人才、监管，三权分立又彼此支撑，一旦成型，将成为一个独立于现有工业体系之外的、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国中之国”。
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警惕。
“林舟同志，”苏晓终于开口，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清冷而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你说要建立‘数据安全监管体系’。这个‘监管’，具体指的是什么？由谁来监管？依据什么来监管？”
一连三个问题，没有一个虚词，直指核心。
这才是苏晓的风格。她从不务虚，只关心权责的边界、执行的流程和惩戒的依据。
李瑞在一旁听得手心冒汗，他觉得苏书记这三个问题，比王厅长那一百句质问还要难回答。
林舟却像是早有准备，他迎着苏晓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回答：“苏书记，我先回答您最后一个问题。我们监管的依据，是党纪，是国法，更是我们未来即将制定的，属于江北省自己的‘数据安全条例’。至于监管的主体，我认为，除了网信、公安等职能部门，最核心的监管力量，必须是您领导下的纪委监委。”
“理由。”苏晓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理由就是，在数字时代，一种新型的腐败，正在悄然滋生。”林舟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经过了精确的计算，“传统的腐败，是看得见的权钱交易，是饭局上的觥筹交错，是项目审批中的暗箱操作。而未来的腐败，可能只是某个人，在办公室里，轻轻点击一下鼠标。”
他停顿了一下，给众人留出思考的空间。
“他可以利用职权，将不对外公开的宏观经济数据，提前透露给某个金融机构，让其在资本市场牟取暴利。他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将一个区域所有新生儿的家庭信息，打包卖给奶粉公司和早教机构。”
“他甚至可以修改一个人的信用数据，让一个诚实守信的商人一夜之间破产；或者篡改一份司法卷宗里的关键证据，让一个有罪的人逍遥法外。”
林舟每说一种可能，会议室里就安静一分。他描述的场景，太过具体，具体到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阵后背发凉。这些事，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但在数据化的今天，技术上已然可行。
“这种腐败，形式更隐蔽，危害更巨大，影响更深远。它交易的不再是金钱，而是信息。它利用的，是数据壁垒带来的‘信息差’和监管空白形成的‘权力寻租’空间。”
林舟的目光再次与苏晓交汇，语气变得格外郑重：“这种新型腐败，只有纪委的利剑，才能斩断。因为它的本质，依然是公权力的滥用。所以，我提议的‘数据安全监管体系’，核心就是要建立一套‘数据纪律’。明确规定，什么数据可以采集，什么数据可以共享，谁有权访问，谁有权修改。每一次数据的调用，都要像银行的每一笔取款一样，留下清晰的、不可篡改的痕迹。”
“任何越过权限、违规操作的行为，都将被视为违反‘数据纪律’。轻则处分，重则……严惩不贷。”
“严惩不贷”四个字，林舟说得不重，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苏晓一直静静地听着，手指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划动。直到林舟说完，她才再次抬起眼。
“你的意思是，要在政府内部，建立一个针对‘数据’的‘廉政账户’体系？”她一针见血地总结道。
“可以这么理解。”林舟点头，“廉政账户管的是钱，我们要管的，是比钱更重要的数据。每一笔数据的‘收’与‘支’，都要有记录，可追溯，受监督。”
苏晓沉默了。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但她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思索。作为执掌纪律戒尺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反腐败斗争永远在路上，腐败的形式也永远在演变。林舟今天所揭示的，正是她一直在警惕，却又没能清晰描绘出来的，未来反腐战场的新形态。
林舟给了她一个全新的、有力的武器。
这时，主位上的赵兴邦，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知道，时机到了。
“硬件、人才、纪律。”他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林舟同志提出的这个‘数字经济强省’战略，三位一体，逻辑清晰，考虑周全。我个人，是赞同的。”
他一锤定音，会议室的基调就此彻底确定。
王建国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向后靠了靠，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归于沉寂。他知道，这场会议，他已经输了。林舟不是在和他辩论经济问题，而是在为江北省的未来，重新定义规则。
“李瑞同志。”赵兴邦点名。
“到！”李瑞猛地站直。
“‘数字底座’工程，由你牵头，省发改委、工信厅、科技厅全力配合。方案要进一步细化，资金问题，会后我们专题研究。我的要求只有一个，要建，就要建成全国的标杆！”
“是！保证完成任务！”李瑞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老马。”赵兴邦又看向马叔。
“书记，您吩咐。”马叔也站了起来。
“‘数字人才’的‘后勤部’，就交给你了。组织部、人社厅、教育厅，都归你协调。你那个‘人才服务中心’，我看可以升级成‘数字人才服务局’了。别怕花钱，只要能把凤凰引来，梧桐树我们给他们种最好的！”
“好嘞！您就瞧好吧！”马叔拍着胸脯，笑得合不拢嘴。
最后，赵兴邦的目光落在了苏晓身上。他的语气，也变得郑重了许多。
“苏晓同志，林舟同志提出的‘数据纪律’，是个新课题，也是个大课题。这把剑，关乎我们数字经济能否健康发展，关乎我们政府的公信力。这把剑，只有你来执掌，我才放心。”
苏晓没有立刻表态，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赵兴邦，又看了一眼林舟，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重于千钧。
至此，林舟的“三板斧”，悉数落下。一个由技术、人才、监管构成的，前所未有的宏大战略，在江北省的最高决策层，正式拉开了序幕。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离场。王建国走过林舟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意味，比说任何话都更复杂。
林舟目送着他离开，心中并无半分胜利的喜悦。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推倒一座旧的堡垒，远比建造一座新的大厦，要面临更多的阻力和反噬。
李瑞和马叔兴奋地围了过来，一个手舞足蹈，一个笑逐颜开。
“老大，太牛了！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林舟啊，你可真行，把我这老头子都快说成网络专家了！”
林舟笑着回应他们，心里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他正准备说些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舟同志，请留步。”
是苏晓。
她站在不远处，李瑞和马叔见状，识趣地先行离开。
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书记。”林舟转身，态度恭敬。
苏晓走到他面前，个子不高，但气场十足。她没有绕圈子，目光直视着林舟的眼睛，像是要看进他的心里。
“你在会上举的那个例子，关于外资生物科技公司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不是假设，对吗？”
林舟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没想到，苏晓的直觉，竟然如此敏锐。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苏晓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继续用那种平直的语调说道：“我们纪委的信访渠道，最近也收到了一些零星的举报，反映某些医院的体检数据管理混乱，存在违规外流的情况。我们初步核查，发现这些数据的最终流向，都指向了一些有外资背景的医药研究机构。”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林舟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缓缓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其中，就包括那家，刚刚在临江区落户的，普利兹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