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父亲,殿内重归寂静,那股由血缘带来的、令人不适的黏腻感却似乎仍未散去。萧明玥独自在偏殿坐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冰凉的杯壁,直到晚翠轻声提醒,四皇子来请安的时辰快到了。
她敛起心绪,回到正殿。刚坐定不久,便听见殿外传来熟悉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胤翊琰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只是今日,那澄澈的眼眸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儿臣给母妃请安。”
“起来吧。”萧明玥语气温和,目光却敏锐地落在他身上,“今日书房可还顺利?”
翊琰站起身,垂着小脑袋,声音闷闷的:“回母妃,今日太傅讲《礼记》,儿臣有几个地方不明白,太傅讲解时,儿臣……儿臣不敢多问。”
萧明玥心下了然。自那日她教导他要“藏拙”后,这孩子在她面前,在书房,都像是被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那份属于孩童的好奇与鲜活,正被一点点磨去。她心中掠过一丝细微的刺痛,却很快被更沉重的理智压下。
“不懂便要多听,多思,太傅讲解自有其深意,岂是你一时半刻便能全然领悟的?”她声音放缓,带着引导的意味,“在父皇面前,更要谨记母妃的话,可知?”
翊琰抬起头,小脸上带着困惑与一丝不甘:“母妃,儿臣今日见到皇兄了。他在校场练箭,父皇夸他姿势标准,力道也足。儿臣……儿臣其实也能拉开小弓了,太傅前日还夸儿臣悟性好……”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孩童天然的、渴望被认可的心思。
萧明玥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儿子眼中那点微弱的光,那是对父爱、对赞赏最本能的渴望,却也是此刻最危险的东西。
她必须将这萌芽掐断。
“翊琰。”她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翊琰被她骤然变化的语气吓得一颤,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眼中的那点光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畏惧。
萧明玥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将翊琰完全笼罩其中。
“母妃的话,你全都忘了吗?”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打在孩子心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皇长子擅骑射,那是他的长处,你去与他比较,是想显得你比他更强吗?在你父皇面前显露你的‘悟性’,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四子聪慧过人,甚至盖过他的兄长吗?”
她的质问一句紧似一句,如同冰冷的鞭子。翊琰的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眼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敢掉下来。
“儿臣……儿臣没有……”他哽咽着辩解,声音细弱蚊蝇。
“没有?”萧明玥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那你方才的话是何意?翊琰,你是皇子,一言一行都关乎自身安危,甚至关乎母妃的性命!你可知道,你一句无心的炫耀,一个不合时宜的举动,可能就会为我们母子招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翊琰耳边。他终究只是个九岁的孩子,被这赤裸裸的、来自最亲近母亲的警告吓得浑身发抖,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母妃……儿臣知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他哭着扑过来,想抱住母亲的腿寻求安慰。
萧明玥却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她不能心软,此刻的心软,只会害了他。
她看着儿子哭得颤抖的小小身躯,心如刀绞,面上却依旧是一片冰封的严厉:“记住你今日的眼泪!记住母妃的话!在这宫里,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学会隐藏,学会忍耐!你的聪慧,你的能力,不是用来炫耀的资本,而是你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必须深深地藏起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示于人前!尤其是在你父皇和皇兄面前,你只需做一个恭敬、听话、甚至……有几分愚钝的儿子和弟弟,明白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深深烙在翊琰稚嫩的心上。
翊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母亲那冰冷而陌生的面容,恐惧压倒了一切。他用力地点着头,抽噎着重复:“儿臣明白……儿臣明白了……要藏起来……要愚钝……儿臣听话……”
看着儿子眼中只剩下全然的恐惧与顺从,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光彩彻底熄灭,萧明玥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成功了。她亲手将她的儿子,推入了这宫廷冰冷的规则之中,扼杀了他最后一点天真。
她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令人心碎的一幕,声音疲惫而沙哑:“好了,别哭了。回去把《谏太宗十思疏》抄写十遍,静静心。晚翠,送四皇子回去。”
晚翠红着眼眶上前,扶起哭得几乎脱力的翊琰,一步步向外走去。
殿门合上,隔绝了那压抑的抽泣声。
萧明玥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身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她缓缓抬起颤抖的手,看着掌心那几道深红的掐痕。
孤母诫子,字字血泪。
这权力的王座,尚未完全坐稳,便已需要至亲之人的鲜血与泪水来献祭。
而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