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彻底被风雪吞噬。
狂暴的北风,如同来自西伯利亚荒原的无数头饿狼,在镇北军驻地的上空疯狂地咆哮、盘旋,卷起漫天的鹅毛大雪,狠狠地抽打在厚实的牛皮营帐之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帐外,是足以冰封万物的严寒与混沌;帐内,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正中央的中军大帐之内,几盆烧得通红的炭火,正不知疲倦地释放着光与热,将那逼人的寒气,牢牢地阻挡在外。然而,这足以融化钢铁的暖意,却驱不散帐内那几乎要凝固成实质的、死一般的沉寂与压抑。
一缕青烟,从顾昭面前的烛台上袅袅升起,那是袁崇焕那封密信所留下的最后痕迹。那捧尚有余温的灰烬,就静静地躺在铜盘之中,仿佛一个无声的嘲讽,嘲讽着所谓的忠诚,嘲讽着那远在千里之外的、高高在上的庙堂。
顾昭就坐在主位之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他的面前,围坐着四个人,他们是这支新兴军事力量中,真正意义上的大脑与核心。
从青山堡星夜兼程赶来的孙元化,这位曾经的大明举人,如今的火器总监,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忧虑与凝重。
龙骑兵统领王五,这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将,则紧紧地攥着拳头,手臂上的青筋,如同虬龙一般盘结,一双虎目之中,燃烧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斥候营统领,兼任情报网络负责人的侯三,依旧是那副商人的精明模样,但那双不停转动的小眼睛里,闪烁的却是前所未有的、锐利如刀的算计之光。
还有年岁最小的亲兵队长小石头,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顾昭的身后,手,却一直紧紧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之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随时准备为之赴死的决绝。
他们,已经被顾昭召集于此,枯坐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没有人开口,只有帐外的风雪声,和炭火中偶尔爆开的轻微声响。
终于,顾昭缓缓地抬起了头,他那深邃的目光,依次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平静到令人心悸的语调,开口了:
“情况,就是如此。”
他将那份来自蒙古的情报内容,袁崇huan的紧急上报,以及最终从京城传来的、那份斥责与否定的圣旨,全盘托出,没有丝毫的隐瞒。
“建奴绕道,已是板上钉钉。京师危在旦夕,也是朝发夕至之事。而朝廷,不信。督师大人,有心无力,被朝中掣肘。”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的声音顿了顿,整个大帐内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一是‘等’。我们遵从圣旨与督师大人字面上的命令,在此‘稍加戒备’,坐等建奴兵临城下,坐等京师的消息传来,再做定夺。”
“二是‘动’。我们不等,我们不信命,我们现在,就动!”
当最后一个“动”字落下,顾昭便再次陷入了沉默,将这道足以决定所有人命运的选择题,抛给了在场的众人。
死寂。
更加可怕的死寂。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孙元化。他缓缓地站起身,对着顾-昭,深深地作了一揖,脸色凝重到了极点,声音沙哑地说道:
“将军,学生知道你心急如焚,但此事……万万不可擅动啊!”
他加重了“擅动”二字的语气,眼中充满了深深的忌惮。
“将军,你我,以及镇北军的将士们,名义上,都还是戴罪立功之身!如今,好不容易才得督师大人看重,有了一席立足之地。若是我们,在没有督师大人明确将令的情况下,擅自调动一兵一卒,离开防区……这在国法军纪上,便是等同于谋反的滔天大罪!”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届时,后金的八旗兵还未打到京师城下,我们自己,恐怕就要先被朝廷视作心腹大患,调集关宁军主力,甚至是九边大军,合力围剿了!那样的后果,我们……承担不起啊!”
孙元化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众人刚刚燃起的怒火之上。
“谋反?”
一声如同野兽般的低吼,猛然炸响!
王五再也按捺不住,他“霍”地一下站起身,蒲扇般的大手,狠狠一拳砸在了面前的案几之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孙先生!你读的书多,俺是个粗人!但俺他娘的也知道,什么叫‘忠’,什么叫‘义’!”他双目赤红,指着北京的方向,怒吼道:“谋反?他娘的京城都要让人家给抄了!皇帝老儿的脖子,都快要被人给架上刀了!我们这些拿着朝廷军饷、吃着百姓俸禄的军人,还他娘的在这里讨论,动一动算不算是谋反?”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道理,俺都懂!”
“大人!干吧!别等了!我们现在不动,眼睁睁看着建奴入关,那才叫他娘的最大的不忠!真到了那个时候,大明,就要完了!”
王五那发自肺腑的怒吼,让帐内每一个军人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就在这理智与热血的激烈碰撞,几乎要将整个大帐都点燃的时候,一个冷静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了起来。
是侯三。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大人,各位,咱们先别急着争吵。学生不懂什么谋反不谋反的大道理,咱们,不如从生意的角度,来算一算这笔账。”
他站起身,对着顾昭拱了拱手:“大人,我们镇北军能有今天,能养活这么多兄弟,能造出这么多精良的火器,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咱们和山西乔五爷,以及其他几家皇商的商路。这条商路,就是我们的命脉,我们的财源。”
“而这条商路的枢纽在哪里?就在京师!京师若是被围,哪怕只围一个月,南北交通就会彻底断绝!我们急需的精铁、硫磺、硝石,运不进来!我们青山堡产出的那些精美货物,也运不出去换不成银子!到时候,别说打仗了,恐怕不出三个月,我们连军饷都发不出来了!”
侯三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所以,从我们镇北军最长远的利益来看,保住京师,就是保住我们自己!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一趟浑水,我们都必须得去蹚!我们,必须动!”
孙元化的理智,王五的热血,侯三的现实。
三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却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顾昭静静地听完了所有人的意见,他紧绷的脸部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他缓缓地,从主位上站了起来,没有再看任何人,而是沉默地,走到了那副巨大的军事地图之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的身影,聚集在了那张描绘着山川河流的地图之上。
帐篷之内,只剩下顾昭那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滑动的声音。
良久,他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与坚定:
“先生说得对,我们是朝廷的军队,不能公然抗命,授人以柄。”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王五。
“王五也说得对,我们是军人,保家卫国是天职,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侯三的身上。
“侯三算得更对,京师,是我们的根基所在,绝不容有失。”
“所以……”
顾昭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山海关与宁远卫之间的一大片空白区域,重重一点!
“……从明天起,我镇北新军五千将士,将严格遵从督师大人的军令,在此地进行为期不定、规模最大的‘冬季野外拉练’!”
“拉练”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我们的目标,是全面检验我军在严寒天气下的作战能力!是熟悉山海关附近复杂的山川地形,演练长途奔袭和后勤补给的极限!至于……这次拉练的具体方向,要走多远,持续多长时间……”
他抬起头,环视着众人,眼中闪烁着一种众人从未见过的、如同千年寒冰般的精光。
“那就要看这风雪的大小,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敌情’而定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大帐,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们,都明白了!
孙元化明白了。这所谓的“拉练”,就是打着一个完全合法、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的旗号,将军队拉出营地,做好随时可以挥师东进的一切准备!这是典型的“阳奉阴违”,是顾昭在政治的悬崖峭壁之上,找到的唯一一条可以行走的钢丝!他张了张嘴,最终,所有反对的话,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奈与决然的叹息。他对着顾昭,深深一揖,不再言语。
而王五、小石头等人,则是瞬间就兴奋得双眼放光!他们的脸上,露出了嗜血的笑容。拉练?敌情?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借口吗?!
“末将,遵命!”
山呼海啸般的应答声,在帐内轰然响起,瞬间便压过了帐外那呼啸的风雪!
抉择,已然做出!
镇北军这头被命名为“拉练”的战争猛兽,已经悄然睁开了它蛰伏已久的、冰冷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