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鳌拜那如同受伤孤狼般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后金军本阵的烟尘之中时,整个德胜门外的广阔战场,都陷入了一种极为诡异的、近乎凝固的寂静。
喧嚣的厮杀声、震耳的爆炸声、凄厉的惨叫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从这片天地间抹去。唯有寒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卷起地面上尚未凝固的血腥气,混合着硝烟那刺鼻的味道,形成了一种独属于死亡的气息,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镇北军的阵地上,士兵们拄着手中的兵器,剧烈地喘息着。肾上腺素褪去后的巨大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让许多人的双腿都开始微微颤抖。然而,没有一个人坐下,没有一个人放松警惕。他们只是默默地,用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狼藉的战场,盯着远处那支庞大的、沉默的敌军。他们的身体虽然疲惫,但他们的意志,经过两场血战的洗礼,已经被锤炼得如同百炼精钢,坚不可摧。
与镇北军这边的坚韧与沉凝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后金军大阵之中,那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的、肉眼可见的恐慌与动摇。
如果说,第一波冲锋的惨败,只是让他们感受到了震惊与愤怒,那么,作为“满洲第一勇士”的鳌拜,带领着最精锐的白甲巴牙喇,以决死之姿发起的突击,最终却以近乎全军覆没、主将狼狈逃窜的结局收场,这就彻底击溃了他们心中那份与生俱来的、最根本的骄傲与自信。
那是什么样的敌人?
那是什么样的武器?
为什么连大金国最勇猛的巴图鲁,在他们面前,都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脆弱不堪?
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恐惧”的情绪,开始在这些曾经纵横辽东、所向披靡的八旗士兵心中生根发芽。他们开始下意识地后退,开始不安地看向自己的中军大帐,期盼着那面代表着大汗意志的令旗,能够下达撤退的指令。整个庞大的军阵,都因此而产生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骚动,原本严密的阵型,也开始出现了松动的迹象。
就在这战场之上,一方意志如铁,一方军心动摇,胜负的天平已经发生了决定性倾斜的微妙时刻——
“咚……咚咚……咚……”
一阵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如同大地脉搏般的马蹄声,从西边的地平线上,隐隐传来。
起初,那声音还很遥远,很模糊,如同天边的闷雷。但很快,那声音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最终汇聚成了一股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钢铁洪流!
一面迎风招展的“袁”字帅旗,率先从地平线的尽头跃出!
紧接着,是成百上千面各式各样的将领旗、队伍旗,如同雨后春笋般,一面接一面地冒了出来,最终汇聚成了一片波澜壮阔的旗帜海洋!
在那片旗海之下,是数不清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铁甲与兵刃。黑色的铁甲,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深沉的光芒,汇聚成一条仿佛无穷无尽的黑色巨龙,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这片刚刚经历过血战的战场,席卷而来!
关宁铁骑!
蓟辽督师袁崇焕,率领着他麾下最为精锐的九千骑兵主力,在战斗进行到尾声的这一刻,终于,姗姗来迟!
袁崇焕身披重甲,一马当先,冲在队伍的最前方。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焦灼与决然。自从接到京师被围的急报,他便下令全军轻装简行,一路急行军,人歇马不歇,昼夜兼程,为的,就是在后金军对京师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坏之前,赶到战场!
当他终于翻过最后一道山岗,将整个德胜门外的战场,尽收眼底的那一刹那,即便是以他的沉稳与阅历,也忍不住瞳孔剧烈收缩,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片……尸山血海!
在德胜门外,那座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偏厢车阵之前,层层叠叠地,铺满了数不清的后金军尸体。那数量之多,场面之惨烈,让他这个在辽东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都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震撼!鲜血,几乎将那片区域的土地,都彻底浸透,变成了一片暗红色的、泥泞的沼泽。
他又看到了,正在从那座车阵中狼狈逃窜出来的,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瓜尔佳·鳌拜!那个在辽东战场上,令无数明军将士闻风丧胆的“满洲第一勇士”,此刻却如同丧家之犬,身上甲胄残破,鲜血淋漓,正带着仅存的十几名残兵,仓皇地逃回本阵。
他还看到了,对面那庞大的后金军本阵,已经军心大乱,士气跌落到了谷底,整个军阵,都呈现出一种即将崩溃、缓缓后撤的态势。
最后,他的目光,穿过那片血腥的战场,落在了那座虽然经历了连番大战,却依旧如同磐石般屹立不倒的镇北军方阵之上。那面在硝烟中高高飘扬的、绣着黑色猛虎的大旗,是如此的醒目,如此的……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这一切……这一切,都是他们干的?
跟在袁崇焕身旁的一名参将,早已被眼前这幅超乎想象的画面,惊得目瞪口呆。他用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用一种带着颤音的、结结巴巴的语气,难以置信地问道:“督……督师,这……这德胜门外,难道还有其他兵马不成?这……这满地的鞑子尸首,都是……都是那个顾昭,一个人干的?”
这一问,也问出了所有关宁军将领的心声。
他们虽然自傲,但也深知八旗军的战力。想要在野战之中,对后金军造成如此巨大的伤亡,同时自身的阵型还稳如泰山,这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袁崇焕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远处那面黑色猛虎大旗,眼神之中,最初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迅速被一种如同烈火般炽热的、名为“激动”的光芒所彻底取代!
他知道,自己可能还是低估了那个年轻人。
但他更知道,一个千载难逢的、足以一战而定乾坤的绝佳战机,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传我将令!”
袁崇桓猛地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高亢的嘶鸣。他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指前方军心动摇的后金大阵,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他抵达战场后的第一声,也是最为关键的一声怒吼:
“全军出击!痛打落水狗!”
与此同时,在后金的中军大帐前,皇太极的面色,已经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当他看到鳌拜惨败而归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经沉入了谷底。而当他看到西边地平线上,那片铺天盖地而来的关宁军大旗时,他知道,今天的这场仗,已经彻底没有打下去的意义了。
继续进攻?面对那座如同刺猬般的车阵,只会徒增伤亡。
原地固守?士气已泄,又被关宁军的生力军骑兵从侧翼包抄,极有可能陷入全线溃败的绝境。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远处,那座屹立在无数八旗勇士尸骸之上的镇北军方阵,看了一眼那面让他感到了无尽屈辱的黑色猛虎大旗。
他的眼神之中,交织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因为惨败而生的滔天愤怒,有因为功败垂成而生的强烈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深深的忌惮!
那不是对袁崇焕的忌惮,而是对那个未曾谋面的顾昭,以及他麾下那支如同怪物般的军队的忌惮!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被他那如同钢铁般的理智,强行压了下去。
“鸣金!”
皇太极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传令全军,后队变前队,交替掩护,向通州方向……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