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后金军的最后一面旗帜,与关宁铁骑追击的马蹄声,一同消失在东方通州方向的地平线之下时,德胜门外的这片广阔天地,终于迎来了一场血战之后,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夕阳,正缓缓沉入西山。
那如血般殷红的晚霞,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将整个战场,都染上了一层浓郁得化不开的悲壮与凄凉。大地,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目之所及,尽是残破的兵刃、翻倒的战车、以及……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的尸骸。
镇北军的阵地之前,俨然已经化作了一片修罗地狱。
超过三千具后金军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狰狞的姿态,铺满了阵前的每一寸土地。他们之中,有普通的旗丁,有身披棉甲的步甲,更有数量不少的、连关宁铁骑看了都头皮发麻的、身穿厚重铁甲的巴牙喇精锐。
而与这触目惊心的伤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镇北军自身的战损。
经过清点,此役,镇北军阵亡三百一十四人,重伤一百余人,总伤亡,尚不足五百。
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时代、任何将领都为之疯狂的交换比!一个在冷兵器唱主角的时代,几乎不可能被复刻的军事奇迹!
胜利的喜悦,如同醇厚的美酒,开始在每一个幸存的镇北军士兵心中发酵。他们看着眼前这幅由自己亲手缔造的、堪称伟大的战果,许多人忍不住扔掉了手中的兵器,相互拥抱着,发出了劫后余生般的、震天的欢呼!
然而,作为这场奇迹的缔造者,顾昭,却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喜悦。
他依旧静静地站立在了望车之上,脸上带着硝烟留下的黑灰,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片尸横遍野的战场,仿佛在欣赏一幅刚刚完成的、惊世骇俗的画作。
“大人,我军大获全胜!是否……就地安营扎寨,庆功?”
孟虎强忍着身上的伤痛与激动,来到车下,大声请示。
顾昭缓缓地收回目光,转向了他,也转向了所有正在欢庆胜利的将士们。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瞬间,就将那喧闹的气氛,压制了下去。
“庆功,还太早。”
他顿了顿,然后,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远处刚刚收拢兵马、正准备前来会师的袁崇焕及其麾下诸将,都感到难以置信、甚至脊背发凉的命令。
“传我将令,打扫战场。将所有建州奴的尸首,特别是那些穿着白甲的,都给我就地收集起来……在德胜门外,给我,筑成一座京观!”
京观!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听到的人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是一种古老而残酷的、属于上古蛮荒时代的战争仪式!是将战败者的尸骨,堆积成巨大的金字塔,封土夯实,作为战功的炫耀,与对后来者的无情警告!自前宋以来,中原王朝已经数百年,没有行过如此残忍暴戾之举!
镇北军的士兵们,只是微微一愣,便立刻毫不犹豫地,用行动表达了他们对主帅命令的绝对服从。他们开始沉默而高效地,将那些后金军的尸体,如同拖拽沙袋一般,朝着阵前的一处空地,汇集而去。
而远处的关宁诸将,则彻底被这个命令,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彼此眼中那份深深的震惊与不解。
这样做……太过了!也太……狂了!这已经不是战功的炫耀,而是一种赤裸裸的、对整个后金的、不死不休的挑衅与宣言!
他们看向顾昭的眼神,彻底变了。那眼神之中,除了对那恐怖战绩的敬佩之外,又多了一丝深深的、发自内心的……敬畏。
……
北京,德胜门城楼之上。
当关宁铁骑出现,并追着后金军远去的那一刻,崇祯皇帝朱由检,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他再也无法维持九五之尊的仪态,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冰冷的城砖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赢了……真的赢了……
他亲眼,完整地,目睹了德胜门外的这两场惊心动魄的攻防战。他看到了后金军那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攻势,看到了那个如同魔神般的鳌拜,是如何冲上了顾昭的军阵。他的心,也随之从天堂,坠入地狱,又从地狱,被硬生生地,重新拉回了天堂。
这种从绝望到震惊,再到狂喜的剧烈情绪波动,几乎让他虚脱。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城下镇北军那奇怪的举动。
“那……那是顾爱卿的军队吗?他们在做什么?” 他用颤抖的手,指着城下,虚弱地问道。
身旁的王承恩,早已派人前去打探,此刻也用一种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变了调的声音,回禀道:“回……回万岁爷,顾……顾大人他……他正在命人,收集建奴的尸首……说……说是要为您,为我大明,在德胜门外,筑一座‘京观’,以彰天威!”
“京观?”
崇祯先是一愣,随即,他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墙垛边,死死地向下望去!
他看到,一座由无数尸骸构成的、充满了原始野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恐怖建筑,正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地,拔地而起!那些曾经让他夜不能寐、让他感到无尽恐惧的八旗精锐,此刻,却成为了构筑这座胜利纪念碑的、最卑微的砖石!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狂喜,如同火山喷发一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仪态!
“好!好!好啊!!”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病态的潮红。两行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眶中夺眶而出。他紧紧地抓着冰冷的墙砖,指甲因为用力而崩裂,渗出血迹,却毫无所觉。
他只是仰天大笑着,又痛哭着,口中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那几个字:
“天佑大明!天佑大明!!”
……
袁崇焕勒马而立,就那样沉默地,看着那座京观,在血色的夕阳之下,被彻底筑成。
那是一座高达数丈的、由三千多具尸骸与泥土夯实而成的死亡金字塔。最顶端的,赫然便是那些穿着白色重甲的巴牙喇精锐的尸身!在晚霞的映照下,整座京观,都仿佛在散发着妖异的红光,充满了令人心胆俱裂的、野蛮而磅礴的力量!
他身后的关宁诸将,早已是鸦雀无声。
他们,都是在辽东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宿将,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座京观,意味着什么。
它不仅仅是战功的粗暴展示,更是一种宣言!
它用一种最直接、最狂野、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向整个天下宣告——在辽东的战场之上,出现了一股全新的、足以彻底改变现有战争规则的恐怖力量!
它宣告着,从此以后,大明的辽东军务,再也不可能绕开“顾昭”这个名字!他,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不再是任何体系的点缀,而是自成一派的、真正的……一方诸侯!
就在这时,那座京观的顶端,出现了一个身影。
顾昭,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踏着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敌人的尸骸,登上了那座由他亲手筑起的、属于他自己的封神台!
他独立于京观之巅,身后,那面绣着黑色猛虎的大旗,在猎猎作响的晚风中,舒展开来,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他缓缓脱下了沉重的头盔,任由那夹杂着浓郁血腥味的北风,吹拂过他年轻却写满了坚毅的脸庞。
他平静地,环视着这一切。
看着城墙之上,那个为他而泣不成声的皇帝;看着不远处,那群对他充满了敬畏与忌惮的“友军”;看着自己脚下,那些为自己的崛起,而献上了生命的垫脚石。
他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任何人手中的棋子。
他以一场酣畅淋漓、足以载入史册的辉煌大胜,打响了自己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最为响亮的第一枪!
也为自己,赢得了未来数年,在这盘根错节、杀机四伏的牌桌之上,最重要的一张底牌。
“一战封神”,至此,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