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整个京师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西山——这座曾经的皇家别苑,如今,却因顾昭一手创办的西山书院,而俨然成为了帝国新旧思想交锋的最前沿。
这一天,天色微明,通往西山书院的山道上,便已是车马络绎不绝,人流摩肩接踵。无论是接到正式邀请的朝中大员、名儒宿老,还是闻风而来的京城士绅、各国使节,以及更多自发前来、想要亲眼见证这场世纪论战的读书学子,都将这座往日里清幽的山峦,挤得水泄不通。
辩论的地点,设在西山书院那座足以容纳三千人、采用了现代声学结构设计的砖石大讲堂内。
讲堂正中的高台上,并排摆着两列长案。左侧一列,为今日的守方,端坐着以顾昭为首的一众新派人物。他依旧是一身镇国公的常服,神色平静,渊渟岳峙。在他的身边,是西山书院的祭酒(校长)、着名的火器与算学大家孙元化,以及几位从书院格物、化学、算学等科系中挑选出来的、虽然年轻但理论功底扎实的教师代表。
而右侧一列,则是今日的攻方。为首之人,正是那领衔上《万言书》的江南文坛领袖钱谦益。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素白儒袍,头戴逍遥巾,鹤发童颜,一副为“道统”死谏的悲壮模样。他的身后,则是以黄道周、刘宗周等几位当世以“骨气”和“学问”着称的理学大儒,他们个个面容严肃,目光炯炯,仿佛是圣人门下最忠诚的卫道士。
高台之下,更是座无虚席。前排,是数百名闻讯赶来的国子监太学生代表,他们神情复杂,既有来“砸场子”的敌意,也有按捺不住的好奇。在他们的身后,则是数千名西山书院自己的学生,他们统一穿着书院发放的青色学员服,坐得笔直,眼神中充满了对自己师长和“山长”顾昭的无限崇拜与信任。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朝廷官员、京城名流,甚至《大明皇家日报》的数十名记者,正手持纸笔,准备记录下这历史性的每一刻。
而在讲堂二楼一间视野最好的、被薄薄一层青色纱帘遮挡的包厢里,当今天子崇祯,正屏息凝神,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楼下即将拉开序幕的这场思想大戏。
午时三刻,随着三声悠扬的钟鸣,这场牵动了整个帝国神经的“西山论道”,正式开始。
担任此次辩论主持的,是刚刚被崇祯任命为内阁首辅的温体仁。这位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狐狸,深谙“中庸”之道。他先是分别对双方的代表人物致以敬意,接着便高声宣布了今日辩论的主题和规则。
“今日之辩,关乎国本,关乎兴衰!主题有二:一为‘祖制与变法’,二为‘义利与教化’。双方当以理服人,以据为证,不得行人身攻击,不得作意气之争!孰是孰非,自有圣上与天下公论!”
话音落下,温体仁的目光,转向了右侧的钱谦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钱谦益缓缓起身,向着皇城方向,深深一揖,而后转身,目光如炬,直刺顾昭。
“镇国公!”他一开口,便是满堂皆惊的痛心疾首,“老夫今日,不为私怨,只为我华夏千年之道统,向国公爷,求一个公道!”
他没有给顾昭任何回应的机会,便开始了自己那准备已久的、雄辩滔滔的开场陈词。他引经据典,上至三皇五帝的禅让之德,中至周公孔孟的礼乐文章,下至汉唐宋明的典章制度,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其核心论点,只有一个——“天不变,道亦不变”。
“……我大明立国,承袭汉唐,以仁孝治天下,以儒学为国本,此乃太祖高皇帝定下之万世不易之法!国公爷可知,我华夏之所以为华夏,而非蛮夷,所恃者何?非船坚炮利,非奇技淫巧,乃我华夏独有之衣冠、礼乐、典章制度也!此乃我等区别于禽兽、傲立于天地之根本!”
他的声音,充满了强大的感染力,让台下不少国子监的太学生,都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变得声色俱厉,直指顾昭。
“然则,国公爷自西山书院开办以来,所作所为,又是如何?不尊孔孟,反拜格物;不读经史,反习算学!此与‘以夷变夏’何异?老夫敢问一句,若天下读书人,人人都去学那格物、算学,将《四书五经》弃之敝履,则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三纲五常何在?纲常伦理何在?届时,人与禽兽何异?国将不国啊!”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每一个传统士大夫的心坎上。他们将顾昭的改革,直接定义为了对整个华夏文明体系的颠覆,其用心之险恶,其逻辑之自洽,足以让任何一个对传统文化抱有温情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栗。
一时间,整个大讲堂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顾昭的身上,想看看这位权倾朝野的镇国公,要如何应对这近乎无解的“道统”诘难。
在万众瞩目之下,顾昭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丝毫的慌乱,甚至连一丝怒意都没有。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如水的表情。他先是朝着钱谦益,微微颔首,以示礼貌,而后,才用一种清晰而有力的声音,响彻全场。
“钱公此言,看似金玉良言,实则,差矣。”
仅仅五个字,便让钱谦益精心营造的悲壮气氛,为之一滞。
顾昭没有急于反驳钱谦益抛出的“纲常伦理”的大帽子,而是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耳目一新的角度。
“钱公方才,三句不离‘祖制’。那顾某今日,也想与诸君,探讨一下,这‘祖制’,究竟为何物?”
他环视全场,朗声问道:“秦行郡县,废分封,此于周礼而言,是不是变法?汉行察举,重孝廉,此于秦之吏治,是不是变法?隋唐开科举,无论门第,唯才是举,此于魏晋之九品中正,是不是变法?宋重文官,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此于唐之藩镇,是不是变法?及至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废丞相,设三司,重农抑商,亲定《大明律》,此中种种,又有多少,是与前朝迥异之制度?”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连珠炮一般,问得钱谦益等人,哑口无言。因为顾昭所说的,全都是最基本的历史常识,无人可以辩驳。
顾昭的声音,在此时,猛地拔高了一节,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若祖制真是一成不变之死物,那我等今日,岂非仍在行周礼、用分封、着深衣、食鼎簋?天下哪还有什么大汉、大唐、大宋、大明!诸位,历朝历代,所谓真正的‘祖制’,从来都不是某一项具体的、一成不变的法令,而是在其当时,最能强国富民、最能安-邦定国的那一套办法!时移世易,法亦随之。故而,‘变’,为了国家强盛而‘变’,这,才是唯一不变的、最高级的‘祖制’!”
“商鞅变法,虽刑-罚酷烈,却使偏居一隅之弱秦,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王安石变法,虽争议颇多,却也一度使积贫积弱之北宋,国库充盈,军力大振!反观今日之大明,内有流民四起,外有强敌环伺,朝堂党争不休,国库常年空虚。此等弊病,难道是因为我等背离了二百年前的祖制吗?不!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等,太过死板地、教条地、不知变通地,死守着二百年前的‘旧法’,却完全罔顾了,这天下,早已不是二百年前之天下,这‘时势’,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化的缘故!”
这一番“变法才是最大的祖制”的言论,如同平地惊雷,振聋发聩!
它没有去粗暴地否定“祖宗之法”,而是从一个更高的维度,重新定义了“遵循祖制”的内涵,直接将对方立论的根基,给彻底釜底抽薪了!
一瞬间,整个大-讲堂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紧接着,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台下西山书院的学生和那些思想开明的新派官员阵营中,率先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发自肺腑的掌声!
掌声迅速蔓延,很快,就连许多原本持中立态度的士绅、甚至是一部分思想没有那么僵化的国子监学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鼓起了掌。
因为顾昭的话,太有道理了!它为所有渴望变革、却又害怕背上“背弃祖宗”骂名的人,提供了一个强大到无懈可击的理论武器!
高台之上,钱谦益的脸色,变得一片铁青。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准备了一辈子的经史之学,在一个他眼中的“武夫”面前,第一个回合,就被驳斥得如此体无完-肤。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满腹经纶,在顾昭那宏大而犀利的历史逻辑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最终,他只能重重地一拂衣袖,愤然坐下。
而在二楼的包厢之内,那层薄薄的纱帘之后,崇祯皇帝,早已激动地站了起来。他的双眼之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惊、崇拜与狂喜的璀璨光芒。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顾昭的这番话,不仅是说给天下人听的,更是说给他这个皇帝听的!它将崇祯心中那最后一点,关于“背弃祖制”的焦虑与恐惧,给彻底击得粉碎!
原来,“变法”,才是对祖宗,最大的“孝顺”!
第一回合的“道统之辩”,顾昭以一种近乎碾压的姿态,占尽了先机。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东林党真正的杀手锏,尚未使出。关于“义”与“利”的终极拷问,关于“人心教化”的道德高地,才是儒家思想,最难以撼动的核心。
论战,才刚刚进入最精彩的部分。接下来,代表“技术派”登场的孙元化,将用冰冷、客观、却又无可辩驳的数据和事实,去迎接那些理学大儒们,关于“奇技淫巧”与“人心不古”的猛烈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