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月光、笨拙与旁观者们
罗浮仙舟的夜色,总带着几分仙家洞府的清冷与静谧。但今夜,在司辰宫外那片精心打理过的园林中,月光却仿佛被赋予了温度,柔和地洒在并肩行走的两人身上。
凌曜,依旧是那副孩童的身形,步履轻松,脸上挂着惯有的、仿佛看什么都觉得有趣的笑容。而他身旁的符玄,太卜司的掌舵人,罗浮未来的将军,此刻却显得有些……僵硬。
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雅致常服,而非那套威严的太卜官袍,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与她平日里处理穷观阵数据时一样精准,却唯独少了些许月下漫步该有的闲适。
“咳,”符玄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往常般平静,却掩不住一丝微不可查的紧张,“凌总监,关于你此前提交的,利用‘岁阳情绪能量波动’优化玉兆传讯效率的提案,本座已详阅。其中涉及到的灵纹回路与情绪频谱的耦合算法,确实别出心裁,与传统炼器术大相径庭。”
她抬起手,指向夜空中一颗若隐若现、散发着晦暗光芒的星辰:“你看那颗‘计都’晦星。在占卜中,它常被视为‘罗睺’的暗面,主变数与劫难。但其星光波动,若能以特定算法解析,其实可类比于你提案中提到的‘情绪谐波’。本座近日调整穷观阵,尝试模拟‘巡猎’命途对现实产生的引力扰动,发现其光矢轨迹的微小偏移,正与计都星的周期性晦明变化存在某种暗合。若能将此规律融入你的耦合算法,或可进一步提升传讯的稳定性与抗干扰能力,尤其是在应对某些擅长精神干扰的丰饶民时……”
符玄一旦进入自己熟悉的专业领域,立刻变得神采飞扬,侃侃而谈。从星象到算法,从命途到工程学,她逻辑严密,引经据典,眼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仿佛眼前不是月下约会的对象,而是一位前来进行学术研讨的同僚。
凌曜饶有兴致地听着,不时点头。他能感觉到,符玄是真心想与他分享这些发现,并希望对他的工作有所帮助。这份笨拙的真诚,在他看来,比任何精心设计的浪漫情话都要可爱。
然而,就在符玄就“巡猎光矢轨迹微分计算”展开详细论述时,她耳中那枚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的微型玉兆耳机里,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又刻意压低的声音:
“太卜大人!我的好大人!停!快停下!” 青雀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尖叫,“这不是太卜司年终述职报告会!这是约会!谈恋爱!您看看这月光,看看这气氛,是讨论星轨偏移和算法耦合的时候吗?!”
符玄滔滔不绝的话语猛地一滞,脸上泰然自若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她下意识地瞥了凌曜一眼,见对方依旧含笑望着自己,耳根瞬间漫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耳机里,青雀还在飞快地支招:“靠近一点!对,坐近一点!别聊工作了,问问凌总监喜欢吃什么?平时有什么爱好?夸他今天衣服好看!哦对了,我帮您想好了,您就说:‘凌总监,你觉得今晚的月亮,和我今日的衣裳配色可还相称?’……快说呀!”
符玄的嘴唇翕动了几下,那句青雀精心准备的、充满少女情怀的台词在舌尖滚了又滚,却怎么也吐不出口。让她推演周天星斗易如反掌,可要说这种话,简直比让她独自面对步离人的狼群还要困难。她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升温,连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
凌曜将她这番挣扎尽收眼底。他那双看似普通的眼睛,早在符玄第一次神色微变时,便已悄然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菱形光芒——概念解构。在他眼中,符玄耳中那个微小的、与周围环境灵波略微不谐的“异物”无所遁形,其“通讯辅助”的核心概念被瞬间解析。他甚至能通过杰森模因附带的生物雷达,隐约感知到远处假山后,那个属于青雀的、正焦躁不安的生命波动。
他心下莞尔,原来是带了“军师”。看来这位行事果决的太卜大人,在感情一道上,确实是张不染尘埃的白纸。
他不愿见她继续为难下去,于是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符玄那只因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
符玄身体微微一颤,像是受惊的小动物,差点就要下意识运转灵机震开。但凌曜的手温暖而干燥,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的慌乱。
“公务虽重,也不急在这一时。”凌曜的声音带着笑意,却不会让人感到轻浮,“符太卜的见解总是让我受益匪浅,不过如此良辰美景,若只谈公事,未免辜负了这漫天星光。不如……我们边走边看?我记得前面街市似乎很热闹。”
手上的触感和温和的话语,像是一道清泉,浇熄了符玄脑中因羞窘而几乎要沸腾的蒸汽。她轻轻“嗯”了一声,任由凌曜牵着她的手,沿着青石板路向前走去。那强撑着的、属于太卜的威严外壳,在月光与掌心的温度中,悄然融化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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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一座飞檐的阴影下,两道身影静立如雕塑。
镜流一身素白,抱剑而立,清冷的目光落在远处那对身影上,无喜无悲。而她身旁,则是一位身姿挺拔、发丝间点缀着如同龙舌兰叶片般装饰的女子。她便是凌曜以奇术造就的特殊存在——龙舌兰。她的气质与镜流有几分相似,都是那般清冷寡言,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份对造物主纯粹的好奇与忠诚。
“除了向丰饶复仇,你还向造物主求何物?”龙舌兰的声音平淡,如同在询问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镜流的目光依旧没有偏移,但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冰封的情感微微动荡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直到一片玉兰花瓣悠悠落下,擦过她的肩头。
“……复活一人。”镜流的声音低沉,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沙哑,“一个因我……因我们所有人的狂妄与无能,而逝去的故友。”
她顿了顿,仿佛那几个字重若千钧:“白珩。”
“我曾以为,手中之剑可斩断世间一切烦恼丝,护我所念之人周全。”她微微阖眼,似在抵御那席卷而来的回忆,“直至面对生死,方知自身渺小。剑锋再利,斩不断轮回,亦斩不尽……悔恨。此债,如山如海,永世难清。”
龙舌兰安静地听着,如同最耐心的倾听者。“主人一定可以帮你办到的。”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充满了对凌曜无所不能的信任。
镜流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苦笑,其中蕴含的复杂情绪,足以淹没星辰。“正因他或许能办到,我才不知……如何偿还。”
她的目光扫过远处与凌曜并肩而行的符玄,那位年轻却已肩负重任的太卜,又想起那位霸道直接、已是天击将军的飞霄。“她们是耀眼的星辰,是仙舟未来的栋梁,能予他助力、荣耀与……纯粹的情感。而我……”
她低头,看着自己握剑的手,这双手曾沾染无数敌人的鲜血,也曾沾染挚友的……“除却这负罪之身,与一套杀伐之剑,一无所有。唯有以此身,暂为他之刃,或能偿还……万一。”
这时,她们看到符玄在凌曜牵手下,那明显放松下来却依旧带着羞涩的姿态。龙舌兰忽然开口,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人性化的好奇:“她似乎,不太熟练。”
镜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符玄那笨拙地试图回应凌曜,却又时不时因为耳机里青雀的“指导”而身体微僵的样子,眼中那万古不化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瞬。
“嗯。”镜流轻轻应了一声,“看来未来的‘将军大人’,在情场上,尚需一番历练。”她的语气里,竟罕见地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如同前辈看待后辈般的宽容和……一丝羡慕。
龙舌兰点了点头,继续以她那种独特的、直白的观察方式说道:“但主人看起来,很享受。他喜欢这样。”
这句话让镜流微微一怔。她再次看向凌曜,那个看似孩童的存在,脸上始终带着温和而包容的笑意,耐心地引导着符玄。是啊,他那样的人,或许早已看透一切,却依然愿意陪着她,玩这场笨拙的游戏。
“或许吧。”镜流轻声道,心中那份“无以为报”的沉重,似乎因这月下温馨的一幕,而悄然松动了一丝。她甚至开始想,若白珩复活,见到此番景象,定会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毫无顾忌地跑去调侃符太卜吧?想到那个画面,一丝极淡、几乎不存在的笑意,掠过她的唇角。
两位风格各异,却同样清冷的女子,就这样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默默地担任着护卫,同时进行着一场关于过去、未来与情感的,安静而深刻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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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anwhile,在更远处一座假山的石窟里,青雀正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双手紧握着一个改良版的玉兆通讯器,嘴里念念有词,额角几乎要急出汗来。
“牵手了牵手了!好!凌总监干得漂亮!”她几乎要欢呼出声,但立刻又压低声音对着麦克风道:“太卜大人,稳住!就这样,跟着走,别说话,对,微笑,微笑您总会吧?”
她看着符玄在凌曜的引导下,逐渐放松,甚至开始尝试着指路边卖糖画的老伯,对凌曜说些什么(虽然根据口型判断,大概率还是在介绍糖画的历史渊源与制作工艺中的五行平衡),但终究是进步了!
青雀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幕后操纵傀儡的大师,虽然这个傀儡时不时会卡顿或者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动作,但总体趋势是好的!
随后,她看到凌曜买了一支晶莹剔透的琼实鸟串,递到符玄面前。符玄明显愣了一下,在青雀“接着!快接着!说谢谢!”的疯狂提示下,才有些手忙脚乱地接过,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月光下,她侧脸微红,眼神闪烁,那强装镇定却又掩不住羞涩的模样,让青雀激动得握紧了拳头。
“成功了!氛围到了!”青雀双眼放光,感觉胜利在望。她看着两人走到一处相对僻静、花树繁茂的角落,月光如练,倾泻在两人身上,气氛朦胧而美好。
就是现在!趁热打铁!
青雀深吸一口气,用她认为最蛊惑人心、最充满激情的语气,对着麦克风下达了总攻的指令:
“太卜大人!就是现在!气氛已经烘托到位了!学飞霄将军,A上去!亲他!抱住他!把关系定下来!让他给您一个承诺!”
……
正在慢慢品尝琼实鸟串,感受着口中清甜滋味,心神逐渐放松,甚至开始尝试着对凌曜讲述自己小时候被师傅带着第一次观星经历的符玄,耳机里猛地炸开青雀这石破天惊的“昏招”。
“亲……亲他?!”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直劈符玄的天灵盖。她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刚才组织好的、关于师傅如何教导她辨认北辰星位的语言瞬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飞霄那日强吻凌曜的霸道画面,以及无数话本里描述的、令人面红耳赤的亲密场景。
“轰——!”
一股难以想象的热意从心脏直冲头顶,符玄感觉自己的脸颊、耳朵、甚至脖子都在一瞬间烧了起来。蒸汽姬?不,她现在感觉自己像个即将爆炸的丹炉!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膛的束缚,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呼啸。
她猛地抬头,对上凌曜那双带着些许探寻和笑意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看穿她此刻所有的慌乱和羞窘。
不行!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太卜司的尊严!未来将军的威仪!还有……还有那难以言喻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羞怯!
“本……本座想起来了!”符玄猛地后退一步,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明显的颤抖,“太卜司还有……还有重要的星象测算未曾复核!穷观阵……对,穷观阵的数据需要连夜处理!告辞!”
话音未落,她甚至不敢再看凌曜一眼,几乎是调动了全身的灵机,身形化作一道流光,以比追捕星核猎徒时还要快上三分的速度,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几片被她的气流带起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
凌曜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小吃,看着符玄消失的方向,一阵无言。晚风吹过,带起他额前的碎发,平添几分萧瑟。
这……算怎么回事?
……
假山后,青雀张大了嘴巴,保持着握紧通讯器的姿势,石化在了原地。
“不……不是吧……我的太卜大人……您这……”她欲哭无泪,恨不得以头抢地,“我让你A上去,没让你‘A’一下然后直接闪现迁坟啊!”
完了,全完了。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氛围,被她一记“昏招”彻底打没了。她几乎能想象到明天去太卜司上班时,符玄大人那足以冻结整个司部的低气压。
就在青雀懊悔不迭,思考着是不是要连夜申请调去工造司避风头时,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在她身后悠然响起:
“看来,就是你这小丫头片子的馊主意,把我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给彻底搅黄了?还把你家太卜大人给吓跑了?”
青雀浑身一僵,如同生锈的机械般,一格一格地转过头。
只见凌曜不知何时,已经好整以暇地站在她身后,脸上挂着那副她十分熟悉的、属于“乐子人”的笑容,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他那双眼睛,在月光下仿佛能洞彻人心。
他早就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凌曜慢悠悠地走上前,伸手轻轻捏了捏青雀瞬间垮下来的脸蛋,手感不错。
“既然你的‘锦囊妙计’让你家上司落荒而逃,”凌曜的笑容扩大,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那今晚,就由你这位‘金牌顾问’,来陪我吃完剩下的东西,散完剩下的步吧。算是……将功补过?”
青雀:“!!!”
她看着凌曜那看似无害,实则完全无法反抗的笑容,内心一片哀嚎。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一段时间,被这位看似孩童、实则深不可测的总监大人,以“补偿”为名,各种“欺负”和抓壮丁的悲惨未来。
月光依旧温柔地洒满罗浮,只是今夜,有人心慌意乱,有人懊悔不迭,有人哑然失笑,也有人……开始了她“赎罪”的漫漫长夜。
而在更远的阴影里,镜流和龙舌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龙舌兰偏了偏头,总结道:“她跑了。计划,失败。”
镜流望着凌曜拎着垂头丧气的青雀远去的身影,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句:
“……倒也,有趣。”
清冷的月光下,无人看见,这位曾经的剑首,唇角那抹微不可查的弧度,似乎又上扬了半分。这纷扰而鲜活的尘世,或许,也并非全无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