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裂痕,首先从柳妻的身体上显现。
阿禾离村已近半月,柳妻操持着全村的吃食药浴,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
风寒来得又急又猛,高热如火,将她烧得神志昏沉,嘴唇干裂如焦土。
村民们围在床边,急得团团转,有人已经嚷着要去下游把阿禾先生追回来。
就在一片慌乱中,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十岁女童挤了进来,她叫杏儿,平日里最爱跟着柳妻学揉面。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端来一盆温热的水,跪在床前,脱下柳妻的鞋袜,将那双烧得滚烫的脚放入水中。
众人正觉不解,杏儿却伸出她那双还带着面粉香气的小手,开始为柳禾按摩双足。
手法稚嫩,力道却不偏不倚,精准地按在太溪穴上,一股奇异的暖流竟顺着柳妻的脚踝逆流而上,稳住了她体内乱窜的燥火。
接着,杏儿的小手移至昆仑穴,揉按之间,节奏竟暗合柳妻教她揉面时的“三沉一浮”之法。
更奇的是,她边按边哼起了一首不知何时新编的童谣:“面要三压起,脚要九圈提,申时歇一歇,病魔绕道去。”起初,柳妻在昏沉中只觉荒唐,可半个时辰后,她忽然全身一松,大汗淋漓,那股焚心煮骨的热意竟如潮水般退去,脉象也奇迹般地平稳下来。
她睁开眼,望着杏儿那张因专注而涨得通红的纯真脸庞,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不再仅仅是知识的传授者,而已然成了被这份活泼泼的传承所守护的人。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下游,阿禾的乌篷船正泊在一片芦苇荡中。
前方不远处的村落,死气沉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草药和腐败的怪味。
船家告诉他,那里爆发了时疫,染上的人发热咳血,活不过三天。
官府已经下了文书,准备封村烧屋,以绝后患。
村中哭嚎之声,隔着水面都能隐约听见。
阿禾没有惊动任何人,在夜色中潜入村子外围的林中。
他看到的景象,却让他停下了脚步。
整个村子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用一种近乎本能的智慧在自救。
所有病患都被集中到了村北的一片废弃旧屋里,每日三餐,由健康的村民用长长的竹竿将食物远远地投送过去。
村中各家各户的烟囱,都被用泥巴糊住大半,只留下一道窄缝,烧的不是寻常柴火,而是气味辛烈的柏树枝,青烟如剑,直指苍穹,将污秽之气驱散。
最让阿禾动容的,是看到几位妇人将病患换下的衣物,用杆子高高悬挂在自家灶台的上方,借着下方烧饭的热气和烟火,进行着最原始的熏蒸消毒。
这些法子,都是他当初在柳家村零星示范过的,不成体系,不成章法,却被这些挣扎求生的百姓自行组合,编织成了一张完整的防疫大网。
林间,一位拄着竹竿的老者,正迎着风口,费力地调整着一块挡板,指挥着一股柏枝的烟流飘向村北的病患区,他口中喃喃念叨:“阿禾先生说过,火会指路,烟能清浊。”阿禾立于暗处,看着那道在风中顽强不屈的烟,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他没有现身,没有留下一个字,只是悄然转身,绕过这片自救的土地,继续顺流而下。
柳家村,严冬已至。
冬至大祭后,柳妻开始主持村里一年一度的冬葬仪式。
这本是寻常的农事,她却鬼使神使地用了阿禾留下的节气养生之法。
萝卜辛甘属木,入东窖,以应肝木升发之气;大白菜甘平属土,入中窖,以健脾和中,安稳过冬;芋头咸平属水,入北窖,以合肾水藏精之意。
不仅如此,她还在每个窖口都插上艾草,挂上几串饱满的花椒,用以驱虫防潮。
仪式并无奇特之处,然而当晚,异变陡生。
一股若有若无的暖流,竟从地下缓缓扩散开来,所有踩在窖藏区土地上的人,都感觉足底阵阵生温。
村里几个常年受冻疮困扰的老人,第二天醒来,惊恐地发现脚上的疮口竟已结痂脱落。
村西的盲叟拄着拐杖在村里行走,更是惊奇不已,他感觉脚下的土地仿佛活了过来,地脉的起伏流动,竟像无形的针灸导引,让他每一步都走得无比通畅。
柳妻心中大惊,连忙带人勘察地形,当她将所有窖口的位置在地上用石子标记出来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些窖位,竟与人体背部的“八髎穴”分布遥相呼应,而那些艾草燃烧后释放的微量烟气,正顺着土地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入深层土壤,形成了一场覆盖全村的、天然的“温针灸”。
她仰望漫天星斗,喃喃低语:“我们只是想过好日子,怎么就把这方天地,用成了一根活生生的针?”
这根“天地之针”的力量,甚至触及了生死之界。
村中一个重症患儿,已昏睡三日,气息微弱如游丝。
孩子的母亲跪在床边,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无声的哽咽。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那孩子忽然开始喃喃呓语,吐出的却是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慢些来……慢些来……”紧接着,他那微弱急促的呼吸,竟开始变得深沉而平稳,每三次呼吸之后,必然会有一个短暂而清晰的停顿,仿佛在遵循某种古老的生命节律。
母亲惊疑不定之际,窗外忽然刮起一阵微风,灶膛里残存的火苗“忽”地一亮,在对面的墙壁上,投下了一道执卷而立的清瘦身影,那身影只是一闪,便消失无踪。
次日清晨,孩子竟奇迹般地苏醒了,他清晰地告诉母亲,梦里有一位白胡子老爷爷一直坐在他床边,什么也没说,只是叫他“听自己的心跳,跟着呼吸走,数到三就停一下”。
柳妻闻讯赶来,听完孩子的描述,连忙翻出那本残缺的《诊脉法》古卷,颤抖着手指着其中一行几乎无法辨认的文字。
那上面记载的,正是早已失传的“少阴安神术”,一种通过调整呼吸节律来守护心肾元气的秘法。
她走到那面墙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昨夜魅影闪现的地方,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老师,您忙了一辈子,这下,总算肯安稳睡了。”
大雪落尽,江河冰封,阿禾弃舟登岸,独自穿行于一片广袤的旷野。
雪后初晴,阳光刺眼,他忽然被远处冰封河面上的一阵嬉闹声吸引。
几个裹得像棉球一样的孩童,正在冰上玩耍。
他们手中拿着枯树枝,在光滑的冰面上划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线条,口中还大声喊着:“从脚到头,这是胃经!从头到脚,那是胆络!”一个稍大些的孩子扮演“病家”,躺在冰上哼哼唧唧,另一个则扮作“医师”,抓起一捧雪团当做草药,指着冰面上的裂纹当作脉象,煞有介事地诊断着“脾虚腹胀”、“肾寒腿疼”。
阿禾看得怔住了。
那些孩子们随手划出的路径,竟与《针经》所载的经络走向大体一致,只有在几个关节转折处稍有偏差。
他站在远处,看了许久,没有上前惊扰。
他只是默默从怀中取出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青铜碎片,上面刻着古老的鸟虫篆,那是“医道传承印”的最后一块残片。
他缓步走近,趁着孩子们争论不休,将那枚碎片悄悄放入一个孩子用来装石子的破旧布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孩子们清脆的争执声:“你画错了!书上说,申时要歇一歇,不能乱动!”阿禾的唇角,终于勾起一抹真正的笑意,他一步踏出,身影在雪地里渐渐淡去,竟未留下丝毫痕迹。
凛冬终将过去,冰雪消融,柳家村的土地重新散发出湿润的生机。
这个冬天,村里没有一人因严寒而病倒,反倒是个个精神饱满,尤其是孩子们,经过地气的滋养,一个个壮实得像小牛犊。
柳妻站在村口,看着满地乱跑、精力旺盛到无处发泄的孩童们,欣慰之余,一丝新的忧虑悄然浮上心头。
身子骨是养好了,可这心性呢?
这份来之不易的生机与智慧,又该如何被引导,被塑造?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村东头那间终日传来朗朗读书声的村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