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过,柳妻的心也跟着那朗朗书声,被吹得微微一动。
她本就是医者,对天地万物的生息变化有着天然的敏锐,这孩童的诵读声中,竟听不出一丝死记硬背的枯燥,反而充满了生机勃勃的韵律,如同初春的麦苗在拔节。
几日后,村塾的塾师,一位姓简的老秀才,竟亲自登门,恭敬地邀请她去塾中观礼,说是孩子们自己编纂的课本终于成册,请她这位村里最有学问的女郎中过目指点。
柳妻欣然前往。
村塾不大,却窗明几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草木清气。
孩子们见到她,纷纷起身行礼,眼中满是纯净的好奇与尊敬。
简塾师双手捧上一本粗麻纸装订的小册子,封面是孩童稚嫩的笔迹,写着四个大字:《过日子的理》。
柳妻心中一奇,翻开了第一页。
没有之乎者也,没有圣人文章,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幅简单的揉面图。
图旁一行小字:“申时揉面,脾气不懒”。
她愣住了,申时,正是午后三点到五点,此时人体阳气渐收,脾胃运化之力正盛,此时发面,面团不仅易醒,食之也更易克化,不易积食。
这哪里是课本,分明是食疗的精髓!
她继续翻动,心头的震动愈发剧烈。
“夜饭不过饱,心火不上扰”,浅显的道理旁,画着一个心满意足却腹部微瘪的小人。
“蚯蚓爬得多,地气通络脉”,旁边就画着雨后田埂,无数蚯蚓翻出新泥,暗示着土地的生机。
“冷灶粥养人,热灶饭伤津”,更是将火候与人体津液的关系说得透彻无比。
每一页,都是从最寻常的生活琐事中提炼出的至理,图文并茂,一看便懂。
翻到一页,柳妻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那是一张“咳嗽天象图”,一个孩子用炭笔歪歪扭扭地记录了整个冬天,村里不同人咳嗽声的变化。
晴天干咳,声短而促;阴天湿咳,痰音重浊;风起时咳声连绵,如风过竹林。
这看似童稚的观察,竟与古医典《诊脉法·咳论》中“观天时而辨外感,听咳声而知病性”的论述不谋而合!
她一页页翻到最后,指尖触到末页一行极小的字,那是简塾师的笔迹,沉稳而有力:“老师说,活着就是学医。”
“轰!”柳妻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她猛地合上书册,静静坐下。
窗外,孩童们正在齐声诵读:“春捂秋冻,不生杂病。汗出莫当风,闭门防“内寇”……”那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如风拂过无垠的麦浪。
她忽然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村塾课本,这分明是一部全新的《素问》,一部从泥土里、灶火间、呼吸中生长出来的,活生生的医典!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郊外,阿禾正立于一片焦黑的废墟前。
这里曾是天下藏书最丰的天禄阁,如今只剩下几根焦黑的石柱,在风中无声地诉说着昔日的辉煌。
他本是来此凭吊先贤遗迹,却被一阵嬉笑声引去了目光。
断壁残垣之下,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儿正以灰土为纸,炭枝为笔,玩着一种奇怪的游戏。
一个稍大的孩子在地上划下一个“痛”字,另一个瘦小的孩子立刻跳起来,用炭条在旁边写下三个字:“针太溪!”话音未落,又一个孩子写下“呕”字,第三个孩子立刻抢答般地写道:“灸中脘!”
阿禾的脚步顿住了。
这些孩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绝无可能读过任何医书典籍。
他们口中的穴位、疗法,不过是市井郎中、走访游医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却被他们当成了世间最有趣的规则。
更让他心神巨震的,是一个最年幼的孩童,正蹲在地上,以指尖蘸着灰烬,极为专注地画着一幅人体经络图。
那图歪斜扭曲,错漏百出,但任督二脉、手足三阴三阳的主干却清晰分明,井然有序,仿佛是刻在血脉里的记忆。
阿禾喉头微动,默默地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一根半截的炭条。
他在那幅歪斜的经络图旁,轻轻添了一笔。
那一笔,不属于任何穴位,不增删任何经脉,却如画龙点睛,让整幅图的气韵瞬间贯通,活了过来。
那正是失传已久的“医道传承印”的中心纹样!
“哇!神仙!神仙帮我们改作业啦!”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喜的欢呼,围了上来。
阿禾却只是微微一笑,站起身,掸了掸衣角的灰尘,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北走去。
数月后,柳妻所在的村庄,那片凝聚了全村心血的药田,却被地方豪强丁家看上了。
丁家势大,要强占药田修建庄园,派来数十名膀大腰圆的家丁,手持棍棒,驱赶正在田里劳作的村民。
柳妻挺身而出,与家丁头领交涉。
她不卑不亢,据理力争,然而对方根本不讲道理,狞笑着下令将她围困起来。
村民们义愤填膺,却畏于对方人多势众,一时不知所措。
就在这危急时刻,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人号令,村中各家各户的灯火,竟在同一瞬间“啪”地一声,全部熄灭。
整个村庄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丁家的家丁们一愣,随即紧张地握紧了棍棒。
片刻之后,村东头第一户人家的灶火,“呼”地一下亮了。
紧接着,是第二家,第三家……全村的灶火,仿佛受着无形的指挥,依照一种整齐划一的节奏,一明,一灭,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在缓缓呼吸。
随即,声音响起了。
先是切菜声,“笃,笃,笃”,每一刀落下的间隔都分毫不差。
然后是舂米声,“咚,咚,咚”,沉重而规律,与心跳的频率渐渐重合。
紧接着,是母亲哼唱的摇篮曲,悠长而平稳,飘荡在夜空中。
所有的声音,都遵循着那灶火明灭的韵律,汇聚成一个奇异而庞大的共振场,笼罩了整个村庄。
围困柳妻的家丁们,先是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继而头晕耳鸣,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紊乱,最后竟一个个面色惨白,扶着墙壁开始剧烈呕吐。
丁家头领更是惊骇欲绝,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阵仗,只觉得这村子中了邪,高喊一声“有巫术”,便带着手下屁滚尿流地仓皇撤退了。
危机解除,村民们纷纷走出家门,也是一脸茫然。
事后柳妻问起,大家才说,当时危急,也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大家脑子里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涪翁“慢些来”的叮嘱,便下意识地跟着自己的呼息做事,没想到全村人的节奏竟自然而然地合到了一处。
柳妻立于月下,感受着村庄恢复的宁静,下意识地轻抚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已怀胎三月。
就在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腹中胎儿的心跳,那微弱而坚定的搏动,竟与方才整个村庄的共振节律,完全一致。
那一夜,惊蛰。
春雷滚滚,电光如龙蛇在云层中乱窜。
柳妻在梦中,见到了云端之上的涪翁。
老人手捧竹简,神情悲悯,随即竹简片片碎裂,化作亿万光点,如一场璀璨的星雨,洒向人间大地。
“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将她震醒。
窗外,一道闪电不偏不倚,正劈在村口那棵千年古槐之上。
焦黑的树心裂开,露出一块尚带着泥土湿气的古旧陶片。
村民们聚拢过去,只见陶片表面,在雷击的高温下,竟浮现出一行从未见过的古篆——“医者,生于民,行于食,藏于息,亡于名。”那正是传说中《针经·终卷》的开篇!
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一座破败山寺中借宿的阿禾,猛地从睡梦中坐起。
他感觉胸口一阵灼热,低头扯开衣襟,只见心口位置的皮肤下,一枚青铜古印的纹路正悄然成型,圆满古朴,其上铭文清晰可辨:“承非授,续非传。”他惊异地伸手欲触,那古印却化作一道清光,瞬间没入他的胸膛,消失无踪。
那一夜,从东海之滨到西域戈壁,大地上七十二处藏有残缺医典的民间医坊,同时发生异象:那些尘封的残卷无火自燃,在惊呼声中化为灰烬,而灰烬落定之处,赫然聚成了崭新的文字!
春水初涨,涪水旧滩。
阿禾重返故地,昔日的草庐早已被江水冲刷殆尽,只剩半截石灶顽固地埋在泥沙之中。
他就在石灶旁坐下,从日出到日落,未言一语,未动分毫,仿佛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
暮色四合,江面微起波澜。
一只新烧制的陶埙,竟从水下缓缓浮了上来。
那陶埙色泽青灰,质地粗糙,显然是出自某个孩童之手。
埙身上湿泥未干,一道浅浅的划痕横贯其上——那是一个“教”字的起笔,第一撇,歪歪斜斜,却充满了破土而出的力量。
阿禾缓缓伸出手,将那只陶埙轻轻捧起,如同捧着一个新生的婴儿,小心翼翼地置于石灶之上。
晚风吹过,穿过瞳孔,发出一声悠长而空灵的呜咽。
那声音,如婴儿降世的第一声啼哭,如古老卷宗被拂去尘埃,轻轻开启。
阿禾闭上双眼,静静聆听,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
远处,夕阳的余晖下,一群孩童追逐嬉闹着奔跑而来,清脆的笑声洒满了整个江滩。
他们不知道他是谁。
但他们手中玩耍的面团,都已经懂得要“三沉一浮”才能揉出最好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