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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城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得令人窒息。
粮仓的存粮在严格的配给制度下依旧飞速消耗,仓曹参军每日呈报的数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夏侯尚心头。军中开始出现杀马充饥的迹象,普通士卒每日只得半稠之粥,怨气在沉默中积聚。市井间,往日繁华的街巷如今门可罗雀,偶有行人也是面色惶急,低头疾走。粮价早已飙升至天文数字,且有价无市,易子而食的惨剧虽未明面发生,但阴暗角落里的窃窃私语和绝望眼神,预示着这座孤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更让夏侯尚心惊的是内部的变化。几大世家虽未公然反叛,但对他命令的执行已变得阳奉阴违,征调物资、抽调民夫屡屡受阻。甚至军中,也出现了士卒趁夜缒城逃亡,被吴军巡哨擒获或射杀的事件。军法官虽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几名被抓回的逃兵,悬首城门,却依旧无法遏制这股弥漫开来的绝望气息。
这一夜,夏侯尚独坐都督府大堂,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憔悴而狰狞的面容。桉几上摊开的,是各地送来的、几乎已成定式的坏消息,以及许都那边措辞含糊、仅让他“固守待援”的回文。
“固守待援……援在何方?!”他猛地一挥袖,将案几上的文书尽数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空荡的大堂回荡着他的怒吼,却无人回应。
一名心腹牙将悄然入内,低声道:“都督,刚收到城外……射入的箭书。”他手中捧着一支去了箭头的箭杆,上面绑着一卷绢帛。
夏侯尚眼神一厉,一把夺过。绢帛上是熟悉的笔迹,来自围城的赵云。信中没有劝降的言辞,只是平静地陈述了如今荆北的局势——房陵、魏兴归附,汉水畅通,江陵主力云集,江东后续援兵正通过西城源源不断开来。信末,只有一句话:“将军世受魏恩,当知天命有归。为一己忠名,忍见满城生灵涂炭乎?”
“啪!”夏侯尚将绢帛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猛踩,胸膛剧烈起伏。赵云的信,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最挣扎的地方。忠义?他夏侯尚对曹魏自是忠心耿耿。但继续坚守下去,除了拉上全城军民陪葬,还能有什么结果?许都的援军,他早已不抱希望。
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大堂角落那副擦拭得锃亮的明光铠,那是他年轻时随武帝(曹操)征战的甲胄。往日的荣耀与眼前的绝境交织,让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却多了一丝异样的平静。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堂,如同立誓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吾……不负魏恩。然……亦不能负此城生灵。”
他唤来那名牙将,声音沙哑而低沉:“去,秘密联系城外……就说,本督……愿与赵子龙,阵前一晤。”
牙将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夏侯尚,但接触到他那死寂而决绝的眼神,终究什么也没说,重重一叩首,领命而去。
西城的气氛与襄阳截然不同,虽也紧张,却充满了开拓的朝气。
陈砥自房陵返回后,并未停歇。黄忠将更多汉水上游新附之地的民政事务交由他历练,其中最为紧迫的,便是安置源源不断从魏兴、以及襄阳外围逃难而来的流民。
这些流民拖家带口,面黄肌瘦,大多仅带着少许随身细软,眼中充满了对战争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迷茫。若处置不当,极易酿成民变,或成为滋扰地方的乱源。
陈砥在西城与房陵之间的开阔地带,划定了数个临时安置区。他亲自监督,搭建窝棚,开挖水井,设置粥棚施粥。同时,以西城督府和房陵镇北将军府(申耽)的名义联合发布告示,宣布流民可登记造册,愿返乡者待战事平息后资遣回乡,愿留下者,则由官府分配荒田、贷给粮种耕牛,免赋三年。
“公子,库中粮秣虽足,但既要供应大军,又要赈济如此多的流民,恐怕……”负责钱粮的西城主簿面露难色。
陈砥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望着下方密密麻麻、翘首以盼的流民,沉声道:“粮食之事,我自会向黄老将军和赵都督陈情,请江陵、乃至江东支援。眼下,必须先让他们活下来,看到希望。人,才是根本。若任由他们饿死沟壑或沦为流寇,我等即便拿下襄阳,得到的也是一片白地。”
他下令从军中抽调部分军医,为流民诊治伤病;又组织起流民中的青壮,由老兵带领,负责维持安置区秩序、修建简易设施,并给予口粮作为报酬,既解决了人力,也避免了青壮无所事事滋生事端。
一日,安置区发生小规模骚乱,因分发粥粮先后顺序起了争执,几伙人推搡起来。陈砥闻讯立刻赶到,他并未动用武力弹压,而是命人将带头闹事者带出,当众询问缘由,查明是因吏员分配不公后,当即处罚了失职吏员,重新公平分配。同时,他站在高处,对躁动的人群朗声道:“诸位乡亲背井离乡,皆因战火。我吴公国兴仁义之师,旨在平定乱世,还天下太平!既到此地,便受我等庇护!但有口粮,必先紧着妇孺老弱!但有奸猾吏员欺压良善,我陈砥第一个不饶他!但若有人趁机作乱,坏了大局,军法也绝不容情!”
他年纪虽轻,但言语清晰,态度坚决,更兼在西城血战中积累的威望,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度。流民们渐渐安静下来,望着这个手臂似乎还带着伤的年轻将军,眼中重新燃起了些许信任的光芒。
许都,大将军府密室。
烛光将司马懿与蜀使杜琼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大将军思虑多日,不知对我家丞相的提议,意下如何?”杜琼捧着茶盏,语气平澹,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力。
司马懿指节轻轻敲击着桉面,发出笃笃的声响。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鹰:“罢兵休战,共抗江东,听起来固然不错。但,如何确保贵国丞相的诚意?今日与我约定罢兵,明日若趁我荆北危急,再度兵出祁山,又如之奈何?”
杜琼微微一笑,似乎早有准备:“丞相可派侍中费祎为使,与大将军歃血为盟,订立和约,约定以当前实际控制线为界,三年之内,互不侵犯。同时,开放沮县、河池两地边境榷场,互通有无。此诚意,可够?”
三年和平!开放边市!这条件不可谓不优厚。司马懿心中迅速盘算,若能换来陇右三年安稳,他确实可以抽调张合等部的数万精锐东调,即便不能彻底击败赵云,解襄阳之围当有七八分把握。至于三年之后……届时形势如何,谁又可知?
但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费文伟(费祎)乃诸葛孔明股肱,若为使,倒可见贵国诚意。只是,荆北之战,乃我大魏与江东之事,贵国置身事外即可,又何须‘共抗’?”
杜琼放下茶盏,正色道:“大将军何必明知故问?江东陈暮,野心勃勃,若尽得荆襄,则上游之势成,顺流而下,不仅威胁中原,我大汉益州亦在其兵锋之下!丞相之意,非是要直接出兵助魏,而是愿在陇右保持最大限度的克制,并……默许大将军将西线精锐东调。同时,若魏军能在荆北重创吴军,我大汉或可酌情在永安、巴东一带,做出东进的姿态,牵制部分江陵吴军。”
司马懿眼中精光一闪。诸葛亮果然打得好算盘!这是典型的驱虎吞狼,既要魏吴在荆北血拼,削弱双方实力,又想在关键时刻趁火打劫,攫取利益。所谓的“东进姿态”,恐怕一旦吴军显露出败象,就会立刻变成实质性的进攻。
然而,明知是计,司马懿却发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不得不接受。襄阳若失,荆北尽丧,对曹魏的打击是致命的。与蜀汉暂时妥协,集中力量先解决荆北危局,是眼下唯一看似可行的出路。这杯毒酒,他似乎必须饮下。
沉默良久,司马懿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贵使之言,不无道理。如此……便请费文伟来许都一趟吧。具体条款,待其到来,再行详议。”
杜琼心中一定,知道司马懿已然心动,起身拱手:“如此甚好!在下即刻传书回成都,禀明丞相。”
西城,黄忠与陈砥也收到了关于魏蜀可能媾和的风声。
“司马懿老儿,果然要走这一步!”黄忠将情报拍在桉上,语气凝重,“若真让张合那几万生力军调来荆北,襄阳这锅夹生饭,恐怕就难吃了!”
陈砥沉思片刻,道:“黄爷爷,此事有利有弊。”
“哦?弊在眼前,利在何处?”
“利在,此乃诸葛亮的‘驱虎吞狼’之策。”陈砥分析道,“诸葛亮绝非真心助魏,他只是想让我军与魏军援兵在荆北拼消耗,他好坐收渔利。但反过来看,这也说明,蜀汉短期内不会主动对我方发起大规模进攻,伯言(陆逊)都督在江北的压力会减轻,甚至可以抽调部分兵力西进支援。”
他走到地图前,指着襄阳:“关键在于时间差!司马懿与诸葛亮达成协议,调兵遣将,需要时间。张合部从陇右开到荆北,更需要时间。而我军,若能抢在魏军援兵主力抵达之前,拿下襄阳,则大局可定!届时,我军依托襄阳坚城,以逸待劳,张合远道而来,又能奈我何?”
黄忠捋须沉吟:“话虽如此,但襄阳城坚,夏侯尚若拼死抵抗,短期内攻克,谈何容易?”
“所以,赵叔父围而不攻,以困促降,乃是上策。”陈砥目光炯炯,“如今看来,此策更显重要。我们必须给夏侯尚施加更大的压力,同时,也要做好万一……万一夏侯尚降了,而魏军援兵已近的准备。届时,可能便是一场围绕襄阳的野战!”
黄忠眼中爆出一团精光:“野战?老子还怕他张合不成?!”
陈砥笑道:“黄爷爷自然不惧。但孙儿以为,此战若起,重心或不在襄阳城下,而在其北!”他的手指点向襄阳以北的邓县、樊城一带,“这里是魏军援兵南下必经之路,也是我军打援的最佳战场!若能在此击溃甚至歼灭张合所部,则不仅襄阳稳固,整个南阳郡都将震动!”
黄忠看着陈砥在地图上划出的区域,重重一拍大腿:“好小子!眼光毒辣!此言甚合我意!老夫这就修书给子龙,将此议报之!同时,我西城兵马,也要提前做好准备,随时可东出房陵,策应主力!”
襄阳城头,夏侯尚与赵云,相隔百步,于两军阵前首次会面。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夏侯尚面容枯瘦,眼神复杂地看着对面白马银枪、依旧威风凛凛的赵云。
“赵子龙,你信中所言,‘不忍生灵涂炭’,可是真心?”夏侯尚的声音干涩。
赵云平静回应:“云一生,言出必践。夏侯都督,事已至此,何必徒增死伤?荆北大势已去,负隅顽抗,不过成全你一人忠烈之名,却要害死这满城数万军民。投降,并非耻辱,而是保全之举。”
夏侯尚死死盯着赵云,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丝毫虚伪,但他只看到一片坦荡与沉静。他沉默了许久,江风吹动他花白的鬓发,更显凄凉。
“给我……三日时间。”最终,夏侯尚吐出这句话,不待赵云回应,便调转马头,在亲兵的护卫下,缓缓退入襄阳城门。
赵云看着他那略显佝偻的背影,知道这位曹氏宗亲名将的内心防线,正在崩溃。他并未催促,只是澹澹下令:“继续保持围困,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一兵一卒出入。”
而在更广阔的棋局上,许都的密谈仍在继续,西城的兵马开始暗中向东移动,江陵的吴军则在加固围城工事的同时,开始将目光投向更北方的邓县、樊城。
驱虎吞狼之策已动,但虎与狼,乃至背后的猎人,都各有算计。荆北的最后结局,依旧笼罩在重重的迷雾与暗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