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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襄阳北门,瓮城之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城门缓缓开启,仅容数骑通过。魏荆州都督、征南大将军夏侯尚,未着甲胄,仅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色官袍,独自策马而出。他身后数名亲兵,抬着一副托盘,上面覆盖着玄色锦缎,隐约可见其下方正的轮廓——那是他的都督印绶,以及襄阳太守的官印。
城外,赵云白马银枪,静立阵前,左右仅有数骑扈从。晨光熹微,照在两人身上,一个形容枯槁,意兴阑珊;一个气度沉凝,渊渟岳峙。
夏侯尚勒住马,目光扫过赵云身后那军容严整、杀气内敛的吴军阵列,再回头望了望城头那些面色复杂、隐含期盼与茫然的守军将士,心中最后一点挣扎终于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翻身下马,动作因连日的心力交瘁而显得有些踉跄。
亲兵将托盘举至身前。夏侯尚伸手,缓缓掀开锦缎,露出那枚象征着荆北最高权柄的沉甸甸金印。他双手捧起印绶,步履沉重地走到赵云马前数步,屈膝,俯身,将印绶高高举起。
“败军之将夏侯尚……愿降。”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战场,带着无尽的苦涩与释然,“请赵都督……纳印。”
赵云并未立刻去接,他目光扫过夏侯尚花白的头发和微微颤抖的双手,沉声道:“夏侯都督能体恤生灵,免却一场兵灾,此乃大善。云,代吴公,受此印。”
他这才微微倾身,单手接过那沉重的印绶,转交给身旁亲卫。随即也翻身下马,上前一步,虚扶起夏侯尚:“都督请起。既已归顺,便是我吴公国臣属。吴公宽厚,必不相负。”
随着印绶的易手,襄阳城头,最后一面曹魏旗帜缓缓降下。短暂的沉寂后,城外的吴军阵营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声浪如同潮水,拍打着古老的襄阳城墙。而城内的魏军,大多沉默地放下兵器,许多人脸上流露出解脱的神情,亦有掩面而泣者,不知是为帝国的崩塌,还是为自身的命运。
屹立荆北数十年的曹魏重镇,兵不血刃,就此易主。
襄阳易帜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四方。陈砥在西城闻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随即意识到,更繁重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他立刻向黄忠请命,欲前往襄阳,协助赵云处理降军事宜和稳定秩序。
黄忠深知陈砥在安抚房陵、处置流民中展现出的才能,更明白襄阳初定,千头万绪,正需这等既有威望又心思缜密之人,当即允准,并拔给他一队精锐扈从。
当陈砥快马加鞭赶到襄阳时,这座刚刚经历权力更迭的巨大城市,正处于一种微妙的混乱与期待之中。街道上吴军巡逻队往来穿梭,维持秩序,商铺大多关门歇业,百姓躲在家中,透过门缝紧张地窥视着外面。而降卒则被集中看管在几处大营,人数众多,情绪不稳,如同一座座沉默的火山。
赵云正为如何妥善安置这数万降卒而头疼。杀俘不祥,且易激起更强烈的反抗;全部收编,又恐其心未附,成为军中隐患;若尽数遣散,则这些人无家无业,极易沦为流寇,危害地方。
陈砥风尘仆仆,不及休息便入都督府拜见赵云。
“赵叔父!”陈砥躬身行礼。
赵云见到他,严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砥儿来了,正好。襄阳初定,百废待兴,尤其是这数万降卒,处置起来颇为棘手。你在西城、房陵颇善抚众,可有良策?”
陈砥早有腹稿,闻言从容道:“赵叔父,孙儿一路行来,略有思量,或可试行‘分划三策’。”
“哦?细细道来。”赵云目光一凝,示意他坐下说。
“其一,精壮留用,分置各军。”陈砥条理清晰地说道,“可从中遴选骁勇善战、背景相对简单者,打散编入我军各营,尤其可补充苏飞将军、黄爷爷等部在前期的损耗。但需与我军老兵同等待遇,一视同仁,并以军功爵禄激励,使其渐生归属之心。”
“其二,老弱愿归者,资遣还乡。”他继续道,“凡年过四旬,或体弱多病,且有家室田亩可归者,发放路费口粮,令其返乡安居。此举可示我仁德,亦可减轻我军粮草负担,更可借其口,宣扬我吴公国之仁政,瓦解北地民心。”
“其三,无家可归或不愿从军者,组织屯田。”陈砥最后道,“襄阳周边,经年战乱,多有荒芜之地。可将此类降卒与部分流民混编,设立军屯或民屯,由官府提供种子、农具,划定区域,令其垦殖。既可自食其力,稳定地方,又可为我军提供部分粮草,化负担为助力。”
赵云听完,眼中精光闪动,抚掌赞道:“好一个‘分划三策’!遴选、资遣、屯田,层层分流,各得其所!既消弭隐患,又增强实力,更收民心!砥儿,你此法,可谓老成谋国矣!”
他当即采纳陈砥的建议,下令依此三策处置降卒。同时,任命陈砥为襄阳安抚副使,协助自己处理襄阳及新附各郡的民政安抚事宜。
与襄阳隔汉水相望的樊城,此刻却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
樊城守将吕常,乃是魏国宿将,性格刚毅。当他得知夏侯尚竟开城投降,襄阳易主之时,惊怒交加,几乎吐血。
“夏侯元伯(夏侯尚表字)!懦夫!国贼!”吕常须发戟张,在城头怒骂。他麾下仅有不到五千兵马,面对已经完全控制汉水、并且接收了襄阳降卒,实力暴涨的吴军,坚守樊城无异于螳臂当车。
副将面带忧色:“将军,襄阳已失,我军孤立无援,城中粮草亦不丰足,恐怕……”
吕常勐地打断他:“恐怕什么?大魏只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赵云若要来攻,老夫便与这樊城共存亡!”他下令全军戒严,收集滚木礌石,准备死战。
然而,一连数日,对岸的吴军除了加强水师巡逻,彻底封锁江面外,并未对樊城发动攻击。这种沉默的压迫,反而让樊城守军更加惶恐不安。吕常每日站在城头,都能看到对岸襄阳城头飘扬的吴旗,以及江面上往来如织的吴军战舰,心中的绝望一日深过一日。
他知道,陷落,只是时间问题。区别在于,是战死,还是如夏侯尚那般……他用力摇头,试图驱散脑中那不该有的念头,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就在赵云、陈砥忙于稳定襄阳,吕常困守樊城之际,一骑快马,背负着插有三根红色翎羽的紧急军报,如同旋风般冲入刚刚平静下来的襄阳城,直抵都督府。
“报——!八百里加急!江北陆都督急报!”
赵云心中一凛,接过军报迅速展开。陈砥侍立一旁,注意到赵云的神色在阅读军报的过程中,逐渐变得无比凝重。
“赵叔父,可是江北有变?”陈砥问道。
赵云将军报递给陈砥,沉声道:“伯言来信,魏国大将军司马懿,已与蜀汉诸葛亮达成秘密协议!陇右魏军大将张合,率五万精锐,已离开陇右,正日夜兼程,东出武关,直奔南阳而来!其先锋骑兵,已至穰县!”
陈砥快速扫过军报,心头也是一紧。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张合,这可是曹魏五子良将中硕果仅存的宿将,麾下五万陇右边军,更是百战精锐!
“司马懿果然走了这一步!”赵云目光锐利,看向北面,“张合此来,必是欲解襄阳之围,甚至寻求与我军决战,重新夺回荆北!”
“但他来晚了一步。”陈砥接口道,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襄阳已在我手。张合的目标,恐怕已不再是解围,而是想要趁我军初占襄阳,立足未稳之际,强行攻城,或寻求在野战中击败我军主力。”
赵云点头:“不错。砥儿,你以为当前该如何应对?”
陈砥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道:“放弃强攻樊城!集中所有兵力,北渡汉水,抢占邓县!以邓县为支点,构筑防线,背靠汉水,迎击张合!绝不能让魏军兵临襄阳城下!”
他的手指猛地点在地图上汉水北岸的邓县位置,语气坚决:“必须在张合主力抵达之前,拿下邓县,取得战场主动权!樊城孤悬在外,吕常已是瓮中之鳖,待击败张合,可不战而下!”
赵云看着陈砥,看着他那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决断,眼中满是激赏。此子已真正具备了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
“传令!”赵云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都督府,“水军全力掩护,苏飞部为先锋,辅匡、傅肜所部即刻集结,随本督北渡汉水,目标——邓县!着令黄老将军,速率西城兵马东出,沿汉水北岸疾进,与我汇合!”
“诺!”
战争的阴云,因张合大军的东进,再次笼罩荆北。一场决定荆北最终归属,乃至影响天下格局的大战,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