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峡的结局,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枯叶坠地,沉闷而干脆。
摇黄匪巢,这个盘踞川东北多年的毒瘤,随着姚、黄授首及核心党羽在峡中被尽数歼灭,其余大小头目或死或擒。
早已被胁从可生告示勾得人心浮动的普通匪众更是望风而降,顷刻间土崩瓦解。
喧嚣一时的摇黄旗号,自此彻底扫入了夔州历史的灰烬之中。
另一边,关于达州的战报也终于传到了湖广巡抚唐晖耳朵里。
唐晖手指颤抖着拿起那份染着风尘气息的军报,逐字看去,越看心越沉。
川中局势糜烂至此,连张令这等宿将都折戟沉沙!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个名叫张行的反贼,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席卷夔州,其势已成!
“快!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张、邓二将殉国,川东夔州陷于贼手张行,请朝廷速定方略!”他知道,这份奏报飞马送入京师,必将引起朝堂巨震。
川鄂相连,夔门一失,湖广的北大门已隐隐洞开!
持续数月的征战,士兵劳累,张家军各部,在张行的严令下,开始有序轮替休整。
时间在紧张的余韵和短暂的喘息中滑过,转眼便是崇祯六年的除夕。
达州城郊,巨大的军营连绵起伏,这里驻扎着两支特殊的队伍:一支是投诚的数千湖广兵,另一支则是被钓鱼的川东籍俘虏。
营盘壁垒分明,气氛也迥异,湖广兵营区相对松弛,俘虏营则戒备森严,沉默中带着压抑。
除夕日中午,达州城内外早已响起了稀稀落落的爆竹声,空气中似乎也飘来了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气。
而在俘虏营与湖广兵营地之间,一块特意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此刻却燃起了几十堆盛大的篝火。
张行来了,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只带着十几名亲卫。
“将军!”负责看守的军官和投诚的湖广兵军官连忙行礼。
俘虏群中则是一阵不安的骚动,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个决定他们命运的人身上,充满了敬畏、恐惧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张行摆了摆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都坐下吧,今天是除夕,年总是要过的。”
很快,营地伙夫们抬着一桶桶、一盆盆热气腾腾的菜肴出来了。
没有山珍海味,都是最实在的军中饭食,却显然花了心思:给湖广兵准备的是大盆的、油汪汪的腊肉炖萝卜干,里面还加了辣子,红彤彤的惹人食欲;
给川东俘虏准备的则是大块的、炖得酥烂的酸菜白肉,酸香扑鼻,旁边还有一筐筐蒸得热气腾腾、带着米香的糍粑。
“都别愣着,自己动手,管饱!”张行率先走到一口大锅旁,拿起一个粗陶碗,示意伙夫给自己也盛了一碗酸菜白肉,又拿了一块糍粑。
他就近找了个木墩子,毫不讲究地坐了下来。
看到张行如此,气氛终于松动了一些。湖广兵那边率先热闹起来,熟悉的家乡味道勾起了思乡之情,也冲淡了身为降兵的尴尬。
俘虏营这边,起初还有些迟疑,但食物的香气和那管饱的承诺终究压过了不安。
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盛了一碗酸菜白肉,滚烫的温度透过粗陶碗传到冰凉的手心,那久违的、属于家乡的、踏实的肉香和酸菜的滋味涌入鼻腔,不少人眼圈瞬间就红了。
捧着碗,蹲在或坐在篝火旁,默默地吃着,咀嚼着,温暖的食物下肚,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也稍稍熨帖了心中的惶恐。
张行慢慢地吃着碗里的东西,目光扫过篝火旁沉默进食的俘虏,也扫过不远处稍显热闹的湖广兵人群。
吃完碗里的东西,张行站起身,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咀嚼声也停了下来。
“年节到了,”张行的声音在噼啪的篝火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按说该说点喜庆话。
但我张行不会说那些虚的,把你们聚在这里过年,一是天寒地冻,吃点热的,身上暖和点。
二来,是想告诉你们一句话。”他顿了顿,“在我这里,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过去做过什么,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做的事,有告示在前,可以揭过。
但日后,是拿起锄头开荒,还是拿起刀枪跟我张家军一起打下一个太平世道,又或者……还想走回老路?
路在你们自己脚下,选好了,就别回头!祝大伙新年快乐吧!”
没有慷慨激昂的鼓动,只有平静却重若千钧的陈述。
俘虏们低着头,看着手中空了的碗,或手中温热的糍粑,火光映照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有羞愧,有挣扎,也有一丝微弱的、对生路的重新审视。
湖广兵那边也安静下来,不少人若有所思。
张行不再多言。他走到营地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人,身形魁梧,穿着普通兵卒的灰布棉袍,帽檐压得很低,正是被俘后一直沉默、身份特殊的张令。
他并未被捆绑,却也寸步难行,此刻只是沉默地看着营地的篝火和人群。
“张总兵,”张行走到他身边,声音压得很低,“这年,过得如何?”
张令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火光,半晌才沙哑道:“将军…有心了。”
“有心?谈不上。”张行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那跳跃的火焰,语气平淡,“只是想让你看看,看看这些放下刀枪、能吃上一口热饭的人。
也看看那些投诚过来,能吃上家乡口味的人,人活着,总得图点什么,不是么?”
张令沉默。
“这达州城,乃至夔州府,如今是我张行说了算。”张行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我治下的地方,百姓过的什么日子,是哭还是笑,是依旧颠沛流离,还是能喘口气……
光听我说,你未必信,张总兵,敢不敢换身衣裳,自己出去走走?不用走远,就在这达州左近。
看看街市,看看村落,看看百姓的脸。看看我张行,是只会杀人放火的流寇,还是……”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到。
张令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张行。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是何等的自信?又是何等的……大胆?就不怕他跑了,或者联络旧部?
张行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坦荡,甚至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怎么?堂堂川东总兵,连独自去看看治下百姓的胆量都没有了?
还是说,只敢躲在营里,凭着一腔所谓的忠义闭目塞听?”
这话如同鞭子,狠狠抽在张令心上,他脸上肌肉抽搐,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忠义?他败军之将,被俘之身,谈何忠义?
闭目塞听?这囚徒般的日子,他何尝不是在煎熬中反复思量?
“好!”张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张某……就去看一看!”
“痛快!”张行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回头对亲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一件干净的棉袍和一顶遮脸的厚毡帽被送了过来。
“换上。天黑前回来。”张行言简意赅,不再看他,转身走向中央最旺的那堆篝火,那里,亲卫们已经为他铺开了一张简陋的矮几。
张令看着手中的棉袍,又看看张行融入篝火人群的背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迅速褪下身上的号衣,换上了那套不起眼的行头,厚毡帽一压,遮住了大半面容。
他如同一个最寻常不过的营中老卒,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营地的阴影,几个闪身,便消失在通往达州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