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整个伙房区只剩下此起彼伏、近乎疯狂的吞咽声、碗筷碰撞声,还有压抑不住的、被食物呛到的咳嗽声和低低的啜泣声。
没有人说话,饥饿和对这奢侈食物的难以置信,让所有人都只顾埋头猛吃。有人噎得直翻白眼,也舍不得停下。
降卒营区边缘,王自九和其麾下将领,正带着十多名亲兵巡视营区防务。
看着眼前这上万降卒埋头猛吃的景象,听着那一片狼吞虎咽的声音,王自九停下了脚步,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有些复杂。
他身边一个年轻的营官,看着降卒们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忍不住低声道,“总戎,这……给他们的伙食,是不是太好了点?咱们自己弟兄的伙食,也就比这多些肉罢了,这些降卒……”
王自九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一个正小心翼翼舔着碗边油渍、生怕浪费一点的年轻降卒,又掠过那个还在无声流泪、扒着饭的老兵,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
“好?你觉得好?这不过应该是寻常百姓家,农忙时节下力气干活时,该有的饭食罢了!一饭一菜,些许油星,填饱肚子而已。”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沉重,“看看他们!看看这些所谓的大明官军!看看他们这吃相!这不是饿了一天两天的样子!这是在官军里,就从来没吃饱过!没吃过像样的东西!
大明朝廷的粮饷呢?都被那些层层叠叠的蠹虫吸干了!喝兵血,刮地皮!当兵的命贱如草,能有一口吊命的猪食,就算上官仁慈了!这,就是大明朝的兵!”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远处黑暗中依稀可见的战场方向:
“所以,他们才会败!败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侯良柱死了,军心就彻底崩了!
为什么?因为当兵的,根本不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他们的命,在那些官老爷眼里,还不如他们马厩里的一匹好马值钱!
我大夏新政,首重分田!为何?就是要让天下耕者有其田,让每一个出力的人,都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饱穿暖!
让当兵的知道,他们守的是自己的田,护的是自己的家!这碗饭里的油腥,这碗饭的分量,就是告诉他们,在我大夏,出力的人,就该吃上这样的饭!就该活得像个人!
给他们吃这顿饭,不是施舍,是告诉他们一个道理,跟着大明,他们只配吃猪食,命如草芥;
跟着大夏,只要出力,就能吃上人饭,活得像个人!这比一万句说教都管用!都看明白了?”
年轻营官和其他几位军官,看着营区里那些捧着碗、脸上还带着泪痕和饭粒、眼神却似乎有了些不一样东西的降卒,心头剧震,齐齐抱拳,低声道:“末将明白!”
王自九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巡视,沉声道,“看紧点。让他们吃饱,但也要让他们知道规矩,熄灯后,营区必须肃静,明日,还有事要做。”
“是!”
夜色渐深,降卒营区里,此起彼伏的吞咽声和啜泣声渐渐平息下来,满足的饱嗝和疲惫的哈欠声开始响起。
在夏军士兵严厉的目光注视下,降卒们排着队,默默地洗刷着自己的碗筷,冰冷的井水激在手上,却浇不灭胃里那份久违的、踏实的暖意。
碗洗好了,队伍沉默地返回各自的营帐,没有人交谈,但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冲击,在上万颗刚刚被食物填满的心里,激荡起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随着一声响亮的号令:“熄灯!肃静!”
营区内所有的火把几乎同时熄灭,黑暗瞬间笼罩下来,营帐里,只剩下此起彼伏、或轻或重的呼吸声,还有辗转反侧时草席发出的窸窣声。
上万颗心,在饱食后的黑暗里,第一次真正开始思考,思考那碗饭,思考那些话,思考那个将他们俘虏、却又给了他们一顿人饭的大夏。
战场彻底沉寂,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在寒冷的夜风中,规律地回响。
夜色褪去,天边泛起鱼肚白,刺骨的晨风中,第四镇总兵冯文良和第三镇一协高应为所部兵马,已然拔营启程。
沿着官道,向着川陕交界处快速开拔,只留下扬起的淡淡烟尘,他们的任务是构筑一道铁壁,将可能的威胁死死挡在川境之外。
天色大亮,冬日的阳光带着些微暖意,洒在狼藉渐消的战场上,也照亮了降卒营区,沉寂一夜的营区再次被号令声唤醒:
“全体降卒!整队集合!”
“按昨日编列序列!依次出营!目标,广元县城校场!”
“行进途中,不得喧哗!不得交头接耳!违令者严惩不贷!”
上万名明军降卒在夏军士兵的严密监视下,沉默地起身,排成并不算整齐的长队,离开了这片战场,向着三十里外的广元县城缓缓移动。
队伍沉默得可怕,每个人的脸上都交织着茫然、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前路如何?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昨夜那碗热饭带来的短暂暖意,在未知的命运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与此同时,在更北方的陕西略阳地界,一支规模庞大的明军正驻扎在临时营寨内,正是由勇冠三军的小曹将军曹变蛟和宿将尤世威统领,主力为上万剽悍的延绥、宁夏边镇骑兵,辅以征召来的卫所兵,以及大批运送粮秣的民夫。
营寨中军帐内,气氛热烈而急切,案几上摊着一份字迹工整、盖着四川总兵侯良柱鲜红大印的军报。
曹变蛟一身亮银甲胄,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兴奋与跃跃欲试,他指着军报,声音洪亮:
“尤老将军!侯军门果不负众望!您看这军报,他已率主力成功突破蜀道险阻,兵不血刃,挺进川北!在广元以北扎下坚固营盘,立稳了桥头堡!这可是打开入川门户的头功!”
尤世威仔细看着军报,沉稳的脸上也露出赞许之色:
“侯总兵行事稳妥,未与敌主力贸然接战,先扎稳脚跟,立下营盘,确是老成持重之举。
有此桥头堡在手,我军主力入川便有了依托,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