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修谋回绝了挎大孩,好言好语相劝让他把地卖给侯三。挎大孩苦着脸走后没多久,侯三拎着两瓶酒找上了郭修谋。郭修谋客气地把侯三让到堂屋,又让女人上了好茶,这才坐下来询问对方的来意。虽说两个庄挨着,可跟侯三的交情却很泛泛。侯三年轻郭修谋十来岁,按照老亲世邻的叫法,侯三称呼郭修谋表叔。也许自恃跟郭修谋各方面都相当,甚至自觉强于郭修谋,对于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叔侯三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尊重,这也是郭修谋不愿意跟侯三亲近的原因,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这是郭修谋内心的想法,可表面上郭修谋还是很客气地称呼对方侯保长,而不是托大地喊对方表侄。
侯三坐下后又起来站到门口,说要看看郭修谋的大宅子,并不无恭维地说郭家的这处宅子在整个黄方山套盖了,就是放到青石也是拔尖,自家要是住到这样的宅子里,做梦都得笑醒,可惜的是这辈子或者下辈子都没戏了。郭修谋嘴上客气着,内心却是无比的受用,别看侯三趁着七八十亩地,吃的用的也不比他强到哪里去。
郭修谋嘴上谦虚着,脚步却没停,从正屋的门槛开始,带着侯三里外转了一圈,最后又带头爬上了西南角的炮楼。自从见过东楼龙茂喜的炮楼子之后,郭修谋就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也要建个这样气派的炮楼子,不光防贼,面子上也好看。如今,心想事成,站在高高的炮楼上,郭修谋一脸的自得,他重复着那天给儿子郭五的话,抬脚踢踢垛口上的青砖说,看看结实吧。
回到屋里闲聊了一会,侯三只字不提买地的事,郭修谋纳闷,心里却想,你不说我也不问,就随着他东一葫芦西一瓢的闲聊。眼看着天近傍晚了,夕阳的余晖铺张地地给大地撒了一层黄澄澄的金粉,侯三还是不提买地的事。不提就不提吧,问题是他屁股一动不动,更不提走的事。不走,郭修谋当然不能撵人,不光不能撵人,还得准备晚饭的事。 留没有交情的侯三吃饭,郭修谋从内心里不情愿,可是面子上的事必须做足,他大声冲厢房里做鞋的女人喊,天快黑了,他娘,赶紧炒两个菜,我要跟表侄喝一杯。侯三嘴上客气着不了,不了,这就走,屁股却一动不动。
赌博赌博,越赌越薄,喝酒喝酒,越喝越厚,说的是人跟人的交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郭修谋在侯三殷勤的恭维声里体会了一种久违的快意。昏黄的灯影里,他眯着眼打量着这个侯庄的保长,心里头却是一片亮明,他敢肯定,没有这新起的四合院,没有三宝留下的两棵快抢,他侯三未必会拎着两瓶酒找上门套近乎。既然你不说,我就不问,喝呗,反正喝多了我也不怕,抱着这样的心态,郭修谋两人干掉了侯三带来的两瓶白酒。
侯三喝多了,扶都扶不成个,直到他大儿子找上门,伙着郭五一起架走了郭修谋也没弄明白这顿酒喝的嘛意思。喝着女人泡好的热茶,郭修谋渐渐地清醒过来。女人边收拾东西边叨叨,这个熊侯三不年不月冒冒失失地上门喝酒,喝酒喝呗,还喝这么多,也不嫌丢人。女人的话没入郭修谋的心,他不停地思考着侯三上门的种种目的,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古训像一块砖压在他的心头,直到第二天侯三的再次登门才解了他的心结。
侯三是代表黄方山套的另外几个保长探探郭修谋的口风的。头天晚上侯三聊起拜把子的话题,郭修谋没怎么接茬,读过几年私塾的他骨子里有些文人的清高,打心眼里看不起粗鄙的庄户汉才热衷的拜把子。他想当然的认为侯三这个侯庄的保长也不会这么俗气,应把自己划归到俗人的行列。
黄方山套八个村,当然也有八个保长。八个保长八个心眼,但是在拜把子的看法上却大致相同。作为保长中的资深保长,郭修谋被另外七个保长视为老板板。苗家庄在黄方山套算是大庄,苗家庄的保长自然高人一头。保长们拜把子,落掉最有名气的苗家庄的保长不太合适,何况苗家庄扼守进出青石街的要道,赶集上店的要绕开苗家庄有些难。这就是另外七个保长要拉郭修谋拜把子的真实原因,侯三只不过充当了一回说客而已。
郭修谋考虑再三,答应侯三明日回话。打发走了侯三,郭修谋泡了杯茶,眯着眼考虑了半天,分析了拜把子的利弊及种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才决定跟他们拜把子。黄方山套八个保长,郭修谋仔细划拉了一下,数他年龄最大,拜把子,当然得他是老大,否则他不干,只是令他感觉好笑的是,五十多了再拜把子,怎么着都像个笑话。
年轻时候在青石街开杂货铺时就有人拉他入伙拜把子,考虑再三他拒绝了,在他看来,拜把子纯粹是一群没本事的人闲极无聊的游戏,尤其是誓词里所说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简直就是笑话,谁也做不到,反倒是一些把兄弟翻脸成仇的例子比比皆是,所谓好的跟一个人样,臭的比狗屎还臭,说得就是拜把子的,这也是郭修谋反感拜把子的主要原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反目成仇,反倒不如不拜,还能落个寻常交情。
令郭修谋想不到的是年过五旬,竟然有人找上门来拜把子,他知道,若不是自己当着苗家庄的保长,又新起了这处整个山套里都气派的宅子,那些自诩甚高的保长未必能看上他,确实,纵观自己二十多年的保长生涯,一句话概括就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若不是最不看好的三宝给自家长脸,只怕见面了他们招呼都不会打一个,更别提跟他拜把子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郭修谋拍着椅子的扶手念叨着,很享受被人尊崇的感觉。
择定吉日,郭修谋豪爽地在新落成的四合院里摆了一桌酒席。酒是上好的兰陵头曲,菜是干头实碗的七大碗,另加一盆炒得油汪汪的辣子鸡。吃饭前,郭修谋带着几个把兄弟四下里看了他新盖的四合院,并不无自豪地炫耀这一切都是他儿子三宝的功劳。众人带着羡慕的表情跟随在郭修谋的身后,恭维的话说了一箩筐。
从炮楼上下来,郭修谋让郭五倒了半盆温水,又让女人拿出三宝带回来的香胰子给众人洗手。众人推让一番,轮换洗了。郭修谋最后一个洗,他一边洗手一边闲聊,苗家庄用得上胰子的户少得可怜,除了苗家一年到尾没断过之外,还真没见过谁寻常洗手用胰子。甭看那几个保长在村里人五人六的,还真没用过胰子,毕竟这玩意要花钱买,而且不便宜。
按照生辰八字排序,郭修谋理所当然被推举为老大。众人在早已摆好的香案前依次跪下,按照拜把子的程序行结拜礼。虽然都知道所谓的誓词无法兑现,可众人还是虔诚地跟随老大郭修谋对着冒着青烟的香炉磕了三个头,异口同声起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跪拜完毕,郭修谋神情肃穆地对着众人凛然说道,头也磕了,誓也发了,望众位兄弟谨记今日之言,可不能像那些毛孩蛋子一言不合就拔香根。郭修谋的话引来一阵会心的笑,众人都说哪能哪能,又不是三岁小孩。
郭修谋当老大的待遇就是当仁不让地坐在上首,余下的按照排行依次坐下去。喝酒有人倒,吸烟有人点,郭修谋乐呵呵地接受了众兄弟合伙掏钱买的一顶世面上最流行的大礼帽。作为老小,侯三理所当然地得到一双寓意跑腿的鞋子,一双麻线缝制的千层底。郭修谋在众兄弟的劝说下象征性地戴了一小会,然后借口太热,让女人收放了起来。
几杯酒下肚,最初的拘谨被拜把子的喜悦冲淡,众人的话题庞杂起来。更有不胜酒力的,决定趁倒下之前挨过敬到,唯恐怠慢了每一个人。那天的聚会喝到太阳下山众人才一一散去。苗家庄人吃惊地看着他们的保长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地站在高高的炮楼上跟众人挥手道别。许多人忍不住担心,唯恐喝高的郭修谋一不小心栽到地上。
郭修谋坐在炮楼的垛口上吹着凉风,女人却在屋里忙开了,女人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叨叨。在她的眼中,年过五十的郭修谋再跟一帮相对年轻的人拜把子有失身份。虽说都是保长,可有的人比自家儿子大不了几岁,尤其那个侯三,本来低了一辈,如今好似成了平辈,拜了把兄弟之后的称呼立马变了,不再称呼自家男人表叔了,而是直接不显示辈分的排行老大。这是什么话,坊间里巷拜把子的不是没有,可也是该叫嘛叫嘛,从没有乱了辈分的。男人也不分数,似乎很享受老大这个称谓,酒桌上也不留量,谁敬他都干,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老大是个多大的官职。
郭修谋哪里知晓女人的心思,看着夕阳下离去的人影很有气势地挥着手。七个仁兄弟的恭维让他无比舒畅的同时也保持着一份警醒,显然,拜把子的念头不会是他们的临时起意,极有可能酝酿多时,至少有意的人酝酿多时,否则不会这么快聚齐了山套里的所有保长。别看自己坐了老大的位置,有可能自己是最晚知道的,或者说临时把自己拉进来的。多种复杂的念头逐一闪过,郭修谋又很有气势地啐了一口,管他奶奶的,既然拜了,又忝列老大,那就有个老大的样子,至于他们最初的想法或者什么目的,可能就是自家的权势令他们不得不考虑,总之,拜把子的事瞒不住,也没必要瞒,假如有闲话传出去,说黄方山套的九个村子的保长结拜为异性兄弟,独独落下苗家庄的郭修谋,这话传出去,于那些人,于他郭修谋,肯定都不好看。
郭修谋让儿子郭五把他喝茶的一套搬上了楼顶,夕阳的余晖里,他醉醺醺的脸上像涂了一层金粉。往常坐在过道里喝茶的畅快被如今居高临下的惬意替代,他点着夕阳下金色的麦地对郭五说,咋咋咋样,五。郭五笑嘻嘻地问,什么咋样?郭修谋打了一个饱嗝,酸酸的酒气从喉头窜上来,我这伙仁兄弟咋样。
郭五不知道老爹何意,含糊地说还行,都是保长。郭修谋很有气势地挥了一下手,狗屁,他们哪个保长有你爹我气派?你看看,说着,他拍拍垛口上的青砖,这可是湖西的砖,他们哪个能用起,不是我说他们,他们就是势利眼,我要不是保长,咱家没有这么气派的宅子,他们睬我?说到这,郭修谋笑了笑,压低声音说,别看他们在村子里人五人六的,在我眼里一钱不值,我不买乎他们,他们还真没招,去,把枪拿来,你放两枪我听听,就当放炮仗了。
郭五喜滋滋地拿出长枪,对着空旷的田野连着放了五枪。
郭修谋很享受地闭着眼听完五声枪响,很解气地说,咱村有三杆枪,咱家就两杆。说完,伸出脚尖把一粒粒子弹聚拢到跟前,又很大方地把子弹壳一粒一粒扔给下边仰脸等待的一群小孩,看把戏一样看着他们争先恐后地地抢夺,然后哈哈笑个不停。
赶明再让俺三哥弄几杆来,看谁还敢小看咱,郭五说着,讨好地往老爹跟前凑了凑,明天我去老丈人家,带着枪行不,爹?
郭修谋警惕看了儿子郭五几眼,你可别给我惹事。
郭五陪着笑,哪能哪能呢。
谁知郭修谋脸一拉,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