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钟声,又响了。
第七日,风雨欲来。
山间云气翻涌如墨,压得整座青云宗像是沉入深渊。
自那夜钟楼孤鸣之后,每到亥末子初,一声短促钟响便划破长空,不多不少,恰似为谁送葬。
巡逻弟子三番五次登楼查探,铜钟冷硬无痕,梁木干燥未腐,连避雷铜铃都完好如初。
而守钟老人钟叔,依旧蜷坐在屋角草席上,双目低垂,耳聋口哑,仿佛对天地异象浑然不觉。
可陈凡知道,钟在说话。
他蹲在药园井畔已三日,指尖蘸水,在石板上一遍遍推演音律与符文共振之理。
雨水顺着檐角滴落,敲出的节奏竟与钟声分毫不差。
李昭悄然现身时,看见的是一个满眼血丝、却眸光灼灼的杂役。
你真打算当众求钟?李昭低声问,语气里带着筑基后期修士少有的凝重。
不是求。陈凡缓缓起身,手中托着一只古旧铜盆,内盛七日所集子时雨水,是逼它开口。若冤魂有知,必不应沉默;若人心藏鬼,更不该安睡。
第八日夜里,暴雨倾盆。
陈凡立于钟楼下青石阶前,雨水顺着他单薄的衣衫流淌成河。
他双膝跪地,将铜盆高举过顶,声音穿透雨幕:钟公有灵!若知冤情,请示一响!
万籁俱寂,唯有风吼。
忽然——
一声轻震,自钟体内荡出,短促却清晰,与前七日如出一辙。
人群哗然。
围观弟子面面相觑,有人失声:这......这不是人为能控的!
一名白发老仆拄杖上前,颤声道:百年前,第七护法被诬通敌,斩首于断崖。死后七夜,钟亦如此鸣......后来才知,他是被人栽赃,名单上三十一名弟子,皆死于秘祭反噬......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猛地从人群冲出——刘长老披发踉跄,面色青灰,双眼布满血丝,直瞪陈凡手中铜盆:荒唐!妖言惑众!给我拿下此人!
无人动。
就在此刻,天穹炸雷滚滚,一道银蛇劈中钟楼檐角。
那原本用于避雷的铜铃骤然嗡鸣,声波层层叠叠,竟在狂风骤雨中凝成一句残音:
刘......枉......
字不成句,意却惊心。
执法堂弟子当场变色,急令封锁钟楼,可无论查验机关还是检测符阵,皆无异常。
唯有李昭悄然退至暗处,袖中滑落半片烧焦的铜箔——上面字符文已被雨水泡得模糊,却是他与陈凡亲手埋下的引子。
而此时,刘长老已瘫坐泥中,双手抱头,嘶吼如兽:不是我写的名单!不是我烧的《仪轨残编》!是它......是它在我脑子里说的!让我改记录、换药方、把那些人送去试炼......它要活人献祭!它要名字入册!
众人悚然。
有人注意到,他挽起的左臂衣袖下,竟浮现出数道暗红刻痕,宛如新血自皮肉深处渗出,连成三字:张承远——正是半月前失踪的外门弟子。
玄诚子终于出手了。
翌日清晨,主峰议事殿开启,召集各阁执事、长老列席。
表面说是平息谣言、安抚人心,实则暗流汹涌。
令人震惊的是,陈凡竟被允许列席旁听,虽立于殿角阴影之中,却成了全场目光交汇之地。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指控。
只是缓步上前,捧出三物。
其一,是刘长老梦游时伏案写下的忏悔书,墨迹扭曲,内容混乱,却反复提及火焚真页名字还在动;其二,是从停尸房暗格拓下的朱砂指印,笔画构成残缺符阵,与《仪轨残编》中记载的引魂录名术完全吻合;其三,则是一块墨莲纹布片,取自黑袍人尸身内衬,而墨莲,正是百年前邪祭教派的图腾。
诸位前辈明鉴。陈凡声音不高,却字字入耳,若这些物证出现在别人手中,用来指控一位管事长老......会不会有人说,这是装神弄鬼?是构陷上位?是卑微者妄图颠覆秩序?
殿内一片死寂。
连最激进的执法长老也张了张嘴,终未出声。
就在这时,殿门吱呀推开。
钟叔拄着拐杖,一步步挪了进来。
他脚步蹒跚,浑身湿透,像是刚从风雨中跋涉而来。
所有人屏息凝视,只见他颤巍巍走到案前,抬起枯瘦的手,直指向刘长老胸口。
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铜牌。
锈迹斑斑,边缘磨损,正面刻着一个古老的字——与陈凡那片,一模一样。
他将其轻轻放在桌案上,发出轻微的一声。
如同命运落子。
刘长老猛然抬头,瞳孔剧烈收缩,仿佛见了世间最恐怖之物。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非人的低吼,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扑向案台,伸手就要夺那铜牌——
可就在指尖触及铜牌的刹那,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喉间发出咯咯怪响,脖颈青筋暴起如虬龙盘绕。
他双眼翻白,嘴角抽搐,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一口黑气自他口中溢出。
而在那幽暗深处,隐约可见一点漆黑卵状之物,正随着他的喘息,缓缓蠕动。
刘长老的指尖距离铜牌尚有半寸,整个人却如遭雷击般猛地僵住。
那声扑向案台的嘶吼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喉咙深处咯咯作响的怪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逆流而上,撕扯着他的声带与神识。
他双目暴突,眼白迅速被血丝浸染成暗红,脖颈青筋虬结凸起,宛如地底爬出的黑蛇盘绕其上。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一口浓稠如墨的黑气自他口中喷涌而出,腥臭弥漫,竟在空中凝而不散,隐隐化作一张扭曲的人脸轮廓,转瞬即逝。
紧接着——
一声轻响,从他张开的嘴里落下了一物。
那是一枚卵形虫体,通体漆黑,表面泛着湿冷油光,约莫指甲盖大小,却诡异地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仿佛仍在他体内一般同步搏动。
它坠落在冰冷石砖上,发出微不可闻的一颤,旋即引得满殿惊退三步。
这是什么妖物?执法长老怒喝,掌心已凝聚灵力欲毁之。
别碰!李昭疾声制止,此蛊寄生识海,若受激爆裂,宿主神魂立碎!
两名医修迅速上前,以银针封穴、寒玉镇脉,勉强稳住刘长老抽搐不止的身体。
一人戴上避毒纱罩,用符纸裹住虫卵,置于琉璃盏中。
另一人剖开刘长老闭合的眼睑,以灵光探入其识海,片刻后脸色骤变:识海龟裂......有寄生痕迹,脑域深处残留大量谎言烙印,与《百毒志》所载诳魇蛊完全吻合。
诳魇蛊?有人低语,不是早随邪祭教派灭绝百年了吗?
陈凡站在阴影里,目光沉静如渊。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陷入更深的死寂:
此蛊以谎言为食,宿主每说一句假话,它便汲取一丝神魂之力壮大自身;若一旦停止说谎,蛊母便会反噬,吞噬宿主性命。他顿了顿,扫过那些或震惊、或忌惮的脸庞,所以你们听见的每一句辩解,每一次否认......其实都在喂养它。
空气仿佛凝固。
就在这时,玄诚子缓缓起身。
这位平日淡漠疏离的掌门,此刻眼神如刀,扫视殿中每一位执事长老。
诸位可还记得,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钟,三年前是谁提议重修《护法录》,执意抹去第七位护法之名,称其叛宗通敌,不足为记
无人应答。
风穿殿角,吹动垂帘。
烛火摇曳间,映照出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有躲闪,有惊惶,也有隐秘的恐惧。
那本该尘封的历史,如今正透过一枚虫卵、一声钟鸣、一块铜牌,悄然掀开一角。
最终,玄诚子只淡淡道:刘长老押入地牢,由医阁持续监查。其余人,各归其位,禁议此事。
而陈凡,则被当众宣判:面壁三日,禁室思过。
没有人提出异议。
甚至连赵林这样的外门弟子,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不再是轻蔑,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忌惮与揣测。
夜深,禁室阴冷潮湿,四壁无窗,唯有门缝透入一线微光。
陈凡盘坐于地,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指尖轻捻,将一小撮带着淡淡檀香的功香灰,悄然埋入墙角砖缝。
功德系统的虚影在他心头浮现,文字无声闪烁:
【提示】诳魇蛊母巢定位中......
源头:玉虚阁地库。
与此同时,主峰最高处的静室之内,玄诚子独坐灯前,手中摩挲着一枚从未示人的金色令符。
月光穿透窗棂,洒落肩头。
可就在那投影触及墙面的刹那——
他的影子,竟无声分裂成了两个。
其中一个缓缓抬起手,朝着另一个的脖颈,做了一个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的掐喉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