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余光未散,白莲浮水。
阿芜盘膝坐于井畔,指尖轻触水面倒影。
那水中映出的并非她的容颜,而是一片焦土村落,五座草屋在风中摇曳,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雪夜——她一家五口蜷缩在屋角,饿得连哭都发不出声。
她曾扒着窗缝往外看,看见一个披着灰袍的身影从村口走过,脚步匆匆,头也不回。
如今那人就站在她身后。
木匣开启的声音清脆如骨节断裂。
陈凡缓缓取出尘缘帚,帚身由枯竹与人发编织而成,本该平凡无奇,可此刻帚柄上的裂痕正微微跳动,如同埋藏百年的脉搏被重新唤醒。
愿娘子自他肩头浮现,烟丝缭绕,在空中凝成几行字迹:“此帚每挥一次,必引主人最深之悔……你若怕,便别碰它。”
话音落时,小灰低吼一声,麒麟真形微颤,额间第三只眼骤然睁开。
星云旋转之中,映照出陈凡脚下景象——黑气如藤蔓般悄然攀爬,自地底伸出无数细不可察的锁链,缠绕其足踝,隐隐欲收。
那是隐性业障,唯有尘缘帚能照见。
陈凡闭目,识海翻涌。
系统残响自深处浮现:“检测到‘隐性业障共鸣’:三百里外枯井村,曾有一户五口,因无人施救,尽数饿毙。唯一幸存者,名‘阿芜’。”
呼吸一滞。
记忆如刀割开岁月厚茧——那是个风雪交加的冬夜,他刚偷学到《聚灵诀》,体内灵气初生,正急于找个偏僻处打坐炼化。
路过枯井村时,他曾瞥见窗内有双眼睛盯着他,瘦弱、浑浊,却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但他没有停下。
“这世道,救一个,死十个。”当时的念头如今听来冰冷刺骨,“我若插手,引来灾祸,岂不连自己也搭进去?”
于是低头走过,任风雪掩埋那一声无声的呼救。
后来他知道村子死了人,但从未想过,那个扒窗的女孩竟活了下来,还成了焚心祭司,以魂火祭祀亡亲三十年,直至今日。
“我以为积够功德,就能心安。”陈凡睁开眼,目光落在阿芜的背影上。
她静坐如石,仿佛已与这片废墟融为一体。
可他知道,她一直在等一个人回头——不是为了复仇,而是想确认,这人间是否还存一丝不忍。
昨夜入定时,他梦见了她。
梦中的少女躺在尸堆旁,手指抠进泥土,嘴唇干裂,口中喃喃:“他会回来的……他说过,修仙之人讲因果……讲报应……所以他一定会回来……”
可她终究没能等到。
“若这帚真能照心,”陈凡握紧尘缘帚,指节泛白,声音低沉却坚定,“那我今日便扫一次——不是为了成仙,不是为了赎罪,更不是为了系统奖励。”
“是为了告诉自己:我确实错了。”
风忽然止了。
湖面涟漪凝固,白莲不动,连愿娘子飘散的烟丝也悬停半空。
小灰仰首望天,第三只眼中星河流转,映出天地规则的细微震颤——某种禁忌正在被触碰。
尘缘帚不是武器,也不是工具。
它是审判之器,专破人心虚妄。
传说千年前有位大能持帚扫山九百日,终因无法承受内心拷问而神魂俱灭,只留下一句遗言:“宁堕轮回,不执此帚。”
而此刻,陈凡竟要主动挥动它。
阿芜终于回头。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疤痕纵横的脸上毫无表情。
可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像是冰层下暗流初动。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每一扫,都将撕开一段被遗忘的过往;每一次挥帚,都会逼迫主人直视自己最不愿面对的选择。
那些以为早已埋葬的愧疚、怯懦、自私,都会化作心魔具现。
可她更清楚,有些人一生都在逃避,而有些人,哪怕痛彻心扉,也要亲手剜去心头腐肉。
“你要扫哪里?”她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如砂纸磨石。
陈凡望着眼前荒芜村庄,望着那口枯井,望着五座早已坍塌的屋基。
“就从这里开始。”他说,“从我没走回去的那个夜晚开始。”
他缓步向前,脚步沉重,每一步落下,脚下黑气便剧烈翻腾,似有无数冤魂伸手拉扯。
愿娘子轻叹一声,化作一缕青烟融入帚中。
小灰伏地低吼,守护在他侧后方,第三只眼始终锁定那些试图侵袭神识的阴影。
废村中央,杂草丛生,唯有一块残碑斜立,上面依稀可见“仁善里”三字。
陈凡站定,双手握住尘缘帚,缓缓举起。
帚柄裂痕愈发明亮,幽光流转,仿佛积蓄着某种古老而沉重的力量。
天地之间,气息渐凝,连时间都似放缓了脚步。
而是要把自己的灵魂,彻底翻出来晒一遍阳光。
陈凡踏入废村中央,脚下的黑气如活物般翻卷缠绕,似有无数冤魂在低语。
他不再回避,也不再压抑,双手紧握尘缘帚,将它高举过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风停了,湖面凝固如镜,连时间都仿佛被抽离了流动的资格。
他闭上双眼,舌尖抵住上颚,缓缓吐出《扫尘诀》逆篇的咒言——那是愿娘子昨夜在他识海中低语传授的禁忌之音,本为焚心祭司所用,专破虚妄、引动真悔。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间剜出的血肉,沉重得几乎压垮神魂。
“……扫不尽者,非尘也,乃心垢;拂不净者,非风也,乃业根。”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地骤然一静。
帚尖裂痕猛然迸发幽光,血色涟漪自地面炸开,一圈圈扩散,如同敲响了一口沉埋千年的丧钟。
枯草断裂,碎石腾空,整座废村的地脉剧烈震颤。
一道佝偻的血色虚影自地底缓缓升起——那是个老农的模样,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双目凹陷如炭坑,枯手直指苍天,嘴唇开合,却无声呐喊。
可陈凡听到了。
不是靠耳朵,而是从灵魂深处响起的控诉:“救……救救孩子……我们信修行之人讲因果……你说过的……你说过的啊……”
这声音撕开了记忆最深的封印。
幻象骤然降临:五座破屋在风雪中摇晃,锅灶冰冷,锅底结着霜灰;一个母亲抱着冻僵的婴孩,用体温焐着那早已没有呼吸的小身体;角落里,少女蜷缩在尸堆旁,指甲抠进泥土,嘴里塞着半块发霉的糠饼——那是她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硬塞进她嘴里的“生路”。
每一幕都精准刺入陈凡记忆的死角。
他曾以为自己只是路过,曾说服自己“弱者太多,救不过来”;他曾用“修仙之路本就残酷”来麻痹良知;他曾把功德点数当成赎罪券,以为积够了就能心安理得。
可此刻,所有借口都在尘缘帚的光辉下崩解成灰。
他的膝盖猛地一软,扑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向泥土。
痛感传来,却不及心头万分之一。
就在他触地刹那,尘缘帚轰然插入身前裂土,帚柄裂痕深处,浮现出第一行扭曲如活虫般的血字——
“暗功簿·未登之罪:放任枯井村五口饿毙,因惧牵连,未施援手。”
那字迹鲜红欲滴,像是刚从心脏里剜出来写就的。
与此同时,远在九百里外的第九座伪善祭坛之下,那一张由万千“感恩锁链”编织而成的巨网突然剧烈震颤。
锁链彼此撞击,发出金属悲鸣,仿佛感应到了某种古老契约的觉醒。
祭坛核心,一块尚未成型的新玉京门雏形表面,竟浮现出与“暗功簿”同源的符文——古老、晦涩、带着审判之意,正缓缓流转,如同初醒的瞳孔。
而此刻,陈凡仍跪在废村中央,冷汗浸透灰袍,颤抖不止。
他想抬头,却发现视线模糊,不知是泪水还是血雾弥漫了双眼。
血色虚影悬于半空,枯手依旧指向他,无声呐喊永不停歇。
小灰低吼一声,光翼猛然展开,将陈凡笼罩其中,第三只眼死死盯住那些自地下渗出的黑雾——它们正试图顺着尘缘帚倒灌而上,侵入主人神识。
风又起了,却不再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