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天地间仿佛被一张灰蒙黑的巨网罩住,杏花村外的枫林在狂风中呜咽作响。
火把一排排插在泥地里,被雨水压得火光蜷缩,却仍倔强地燃烧着,映出高台上那个素衣女子冷峻的身影。
苏晚晴站在台边,指尖抚过盲艺人手中那把旧琴的琴弦,神情凝重。
她刚从谢云书手中接过那卷残谱时,心头便是一震——那并非寻常曲谱,音符错落间暗藏节拍玄机。
她前世研究古农书时曾涉猎音律与军令传递之法,一眼便识破:每三拍为一组密令,九组成阵,正是古代“鼓角三更、传信千里”的隐秘节奏。
“少主归营,血誓重燃。”
八个字在她脑中炸开,像一道惊雷劈进混沌。
这不是音乐,是召唤。是埋藏了十年的忠魂暗语。
她抬眼望向屏风后,谢云书已咳得几乎站不稳,唇角洇出的血迹被他迅速用袖口抹去,可那一抹猩红早已烙进她眼里。
他不说,但她懂——这琴声一旦响起,便是揭棺起兵的号角。
周廷章耳目遍布朝野,若被察觉,顷刻便是铁蹄踏村、血洗四方。
可她苏晚晴,从来不怕开战。
“胡掌柜。”她低声唤道。
“在。”
“即刻去请村外那位流浪的盲琴师,就说……我愿以十坛三年陈酱,换他一曲《霜夜行》。”
“可他双目失明,指法也生疏多年……”
“正因他盲,才不会被人盯死。”她冷笑,“世人皆以为疯癫乞丐不足为惧,可真正的刀,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鞘里。”
胡掌柜心头一凛,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苏晚晴亲自带人赶赴枫林,在高台四周按特定方位埋下七口陶瓮——这是她从汉代地下扩音遗迹中学来的土法共振阵。
陶瓮深埋半尺,瓮口朝天,内壁涂以蜂蜡与细沙混合物,能将琴音通过空气振动层层放大,穿透雨雾十里不散。
“小石头叔!”她转身下令,“调三十名巡防队员,换百姓粗衣混入人群。沿山道设三重暗哨,东坡竹林、西岭断桥、北崖老松,发现任何异常踪迹,立即燃绿焰为号!”
“明白!”小石头叔眼神锐利如鹰,“我会让所有人睁大眼睛——今晚,不容有失。”
夜渐深,暴雨未歇,百姓裹着蓑衣、抱着孩子挤在林边,议论纷纷。
“真是奇了,靠弹琴就能招来财运?”
“你懂什么,苏娘子做的事哪件不是开头让人笑话,结尾让人跪着求?上回她说要‘纸比钱贵’,现在谁家不用信义券?”
“可这天气……怕是连鬼都不愿出门听曲儿。”
话音未落,高台之上,盲艺人已在两名少年搀扶下缓步登台。
他衣衫褴褛,双目空洞,手指关节变形,唯有一双手掌布满老茧——那是常年抚琴留下的印记。
苏晚晴亲自为他调整坐姿,低声道:“前段照原谱写,哀婉即可。但到了这里——”她指尖点在残谱第三页转折处,“节奏变,三拍一组,连奏九次,不可快,不可慢,如心跳,如叩门。”
盲艺人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轻轻搭上琴弦。
第一声起,如寒泉滴石,清冷入骨。
《霜夜行》本是一首民间哀曲,讲述征人死于风雪,妻子守户盼归。
此刻由盲艺人奏出,更是凄怆动人,台下已有妇人掩面而泣。
苏晚晴立于台侧,目光却扫向四野。
无绿焰。
无人影。
只有雨声、风声、琴声交织成一片苍茫。
忽然——
琴音微转。
原本舒缓的旋律悄然裂开一道缝隙,节奏开始精确地跳动:三拍一停,三拍一落,连击九回。
那不是乐律,是命令。
是穿越十年血雨的归营号角!
刹那间,林中鸦雀惊飞,连雨势都似为之一滞。
山雾翻涌,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撕开一道裂缝,透出远方悬崖上一抹模糊的剪影。
那是个佝偻的身影,披着破旧斗篷,蜷缩在岩穴深处,几十年未曾见光。
老琴师。
他早已不再是当年弦月卫的统领,断去三指,双耳几近失聪,唯有心中那一缕执念未灭。
他一直等着,等一个不会改的调子,等一句没变的令音。
当那熟悉的三拍节奏透过风雨传来时,他猛然抬头,浑浊的眼中滚下两行热泪。
“是……是真的令音!”他颤抖着伸手摸向怀中那把蒙尘多年的古琴,指节痉挛,“他们……没有背叛誓言!”
他的手落在琴弦上,却未即刻拨动。
他在听。
他在确认。
他在等那最后一声落音,作为回应的起点。
高台上,盲艺人已完成加密段落,琴音缓缓回归哀婉尾声,如同亡魂归途尽头的一声叹息。
全场寂静。
苏晚晴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着远处悬崖。
雨,还在下。
火,仍在摇。
一声清越的琴音自悬崖之巅划破长空!
不同于方才的悲戚,这一声如剑出鞘,铮然有金石之音!
紧接着,七道不同方位的暗处,同时传来极轻微的响动——像是落叶触地,又似溪水微澜。
但苏晚晴听见了。
她看见了。
东坡竹林边缘,一道黑影贴地疾行,快如鬼魅;
西岭断桥之下,水面无声裂开,一人踏着朽木凌波而来;
北崖老松枝头,积雨骤落,却不见鸟飞——只有一袭黑衣自树冠滑下,落地无痕。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方向一致:高台。
而那来自悬崖的琴音尚未落地,余韵悠长,在暴雨中盘旋不去,仿佛在宣告——
有些名字,从未死去。
有些人,终于归来。
琴音终章落地,余韵如霜刃割裂长空,在暴雨的轰鸣中久久不散。
那一声清越的回应自悬崖之巅滚落,仿佛唤醒了沉睡十载的山魂水魄。
紧接着,七道黑影从林间、崖顶、溪底疾掠而出,动作如风掠残叶,落地无声,却带着千军压境般的肃杀气场。
他们身披蓑衣,面覆斗笠,身形各异,却步伐统一,如同一支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幽冥铁卫。
转瞬之间,已齐齐单膝跪于高台之下,头颅低垂,脊背笔直如弓弦拉满。
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断去三指的左手紧按胸口,声音沙哑而颤抖:“弦月犹在,恭迎少主还营!”
苏晚晴猛地回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
谢云书不知何时已撑伞立于屏风之后,一袭素袍衬得他面色苍白如纸,唇角那抹未干的血痕在电光闪烁下格外刺目。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打湿了他的鞋尖,可他站得极稳,眼神深不见底,像是终于挣脱了十年枷锁的困龙,缓缓睁开了眼。
“三十年了……”他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字字凿进人心,“你们……终于来了。”
苏晚晴的心狠狠一颤。
她曾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这个男人——那个咳血都怕惊扰她的“病妻”,那个温顺隐忍、连鸡都不敢杀的谢云书。
可此刻站在雨中的身影,周身弥漫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压迫感,冷峻、威仪、不容违逆,仿佛只需一个眼神,就能令天地变色。
她忽然明白,昨夜这曲《霜夜行》不只是信号,更是一场祭旗。
祭的是死难忠魂,醒的是蛰伏利刃。
晨光破晓时,暴雨停歇。
杏花村外谷仓前的空地已被清理干净,泥泞蒸腾出白雾,七十二名新归者列队而立,静默如铁。
他们来自四方:有伪装成樵夫的旧部斥候,有潜伏驿站十年的传信使,更有脸上刺着青痕、身份神秘的女子。
每人背后皆悬一块乌木牌,上刻姓名——那是他们在战火中逝去的亲人,也是他们永不磨灭的誓约。
石匠石敢当捧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铁匣,双手微颤:“这是当年先主亲授的机关总图,藏于村东老井二十年,今日……物归原主。”
一名驿卒模样的汉子上前一步,递上一卷油布包裹的密符:“沿江十三驿,暗线未断,只待一声令下。”
那名刺青女子悄然靠近谢云书,低头低语:“夜莺归巢,请主示令。”
苏晚晴站在人群之外,指尖冰凉。
她看着这支沉默的队伍,看着他们眼中燃烧的火,也看着谢云书接过密符时那一瞬冷冽如刀的眼神。
她终于彻悟——那个曾依偎在她怀里取暖的男子,从来不是弱者。
他是蛰伏的虎,是藏锋的剑,是这乱世中一道无人察觉的惊雷。
而她,竟成了点燃引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