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清晨,杏花村外的官道泥泞未干,晨雾如纱,缠绕在枯柳枝头。
一支不起眼的商队正缓缓北行,十口桐木箱稳稳架在骡车之上,封条完整,印鉴清晰——晚晴堂特制“清心合和膏”,专供京中贵人疗疫。
苏晚晴站在村口高坡上,目送车队远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张炭笔草图的副本。
她没看错,方才谢云书递出图纸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寒光,不是病弱者的恍惚,而是猎手锁定猎物前的冷静。
“他们要的是银引,”她低声自语,“可我们给的,是烧穿阴谋的火种。”
赵判官私生子已混入护卫队,扮作沉默寡言的刀客,腰间佩刀未开锋——真正的杀招不在刀刃,而在那些看似寻常的琉璃罐。
每一只罐身之下,都夹藏着一份用特殊油墨誊抄的地图副本,唯有高温烘烤才会显影。
而更致命的是,谢云书以血为引画下的七道纹路,并非装饰,而是加密的军令符文。
只有特定温度与火候交织之时,龙纹才会活化,映射出北境七座私屯粮仓的真实账目。
这是个局,一个以药为饵、以火为镜的死局。
沈玉楼的人不可能不动心。
京城疫病初起,权贵争抢良药,消息一经放出,“晚晴堂神药启运”便如风传千里。
天禄钱局设卡于柳林渡口,果然出手拦截。
伪装成山匪的细作半道劫车,打得护卫四散奔逃,夺走全部药箱,快马加鞭直奔幽州。
三日后,密报飞至。
幽州暗仓内,沈玉楼亲信得意洋洋地将“得手”的药罐一一剖开,却发现除两罐真药外,其余皆为空壳。
正欲怒砸泄愤,有人提议:“或许夹层藏银引?”遂命人堆柴点火,以烈焰炙烤罐体,试图熔毁琉璃取货。
火舌舔舐罐壁那一刻,异变陡生。
原本澄澈无痕的琉璃表面,骤然浮现出层层叠叠的龙形暗纹,盘绕升腾,栩栩如生。
更令人骇然的是,龙脊沿线竟延伸出细密如织的文字与路线图——粮仓编号、转运周期、存粮数目、将领私印……赫然是北境边军被非法挪用的调粮密账!
“这……这是鬼祟之术!”执事惊叫后退,打翻火盆。
可火焰不熄,影像愈发明晰,仿佛有无数亡魂在光中低语。
有人认出那七道断裂龙纹,正是当年先帝钦赐谢家督运军粮的“断龙符”标记,七断之后,方可承印——此符早已失传百年,如今竟重现于敌营火炉之中!
消息如雪片传回。
苏晚晴坐在堂前,听着小萤姐低声复述,唇角缓缓扬起。
她端起茶盏,轻吹一口,热气氤氲中,眼底冷意如霜。
“他们想用假药换真银引?”她冷笑,“却不知我们把真证据,藏进了他们的火炉里。”
她当即下令:剩余三十六罐龙纹琉璃药,分送京城三大医馆——仁济、安和、慈悯,每馆十二罐,并附亲笔信笺:“此药畏火,唯阴室可存,切勿近热。”
同时,通过白侍郎埋下的暗线悄然递话:“若有人强行破罐,必现逆党罪证。天理昭昭,非鬼神所为,乃人心自焚。”
消息如针,刺入深宫。
当夜,太子府灯火未熄。
一道黑影翻墙潜入慈悯医馆,蒙面人手持铁钳,直扑存放药罐的偏室。
他不信什么鬼神显影,只信亲手毁掉证据才能高枕无忧。
可就在他将一罐置于火盆边缘的瞬间,罐壁骤然亮起金纹!
一条巨龙腾跃而出,龙首直指其面,口中似有无声怒吼。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军账文字浮现四周,连同沈玉楼私印的拓影也清晰可辨。
那人浑身剧颤,铁钳落地,嘡啷作响。
下一刻,双膝不受控制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连连叩首,口中喃喃:“罪……罪该万死……”
他不知道那是化学显影,只当是冤魂索命,当场精神崩溃,被巡夜衙役擒获时仍语无伦次,反复念叨“龙怒”“天罚”。
风声彻底炸开。
朝中震动,百官噤声。
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三大医馆门前竟自发设香案焚香祭拜,百姓传言:“晚晴堂出神药,琉璃罐藏天机,触火即现奸臣罪状!”
苏晚晴立于院中,仰望星空,心中毫无波澜。
她知道,这场棋走到现在,已不再是商战或复仇,而是掀开了整个王朝腐肉的第一刀。
谢云书倚在门边,披着旧麻衣,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清明如月。
他望着她背影,轻声道:“你不怕吗?下一步,是龙潭虎穴。”
她回头看他,笑了笑,那笑容锐利如刃:“怕?我等这一天,比你还久。”
夜风吹动檐铃,叮咚作响,像是倒计时的钟声。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小萤姐匆匆进来,脸色凝重:“白侍郎亲自登门,说有要事相商。”
苏晚晴挑眉,尚未开口,只见那位素来沉稳持重的朝廷官员已步入庭院,官服未整,鬓角微湿,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他目光扫过院中二人,最终落在苏晚晴身上,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
“太子召见令已下,但有个条件——你要带着那罐‘显影之药’入宫面呈。”
空气骤然凝滞。
苏晚晴静静站着,指尖轻轻抚过袖口,那里藏着一枚从不离身的小小瓷片——是谢家祖祠挖出的第一块残釉。
她看着白侍郎,又侧首望了一眼默然伫立的谢云书。
片刻后,她缓缓摇头。
“不行。”夜风如刀,割过杏花村静谧的村落。
十辆漆黑冰车在月光下静静列阵,车身裹着厚麻布,寒气凝霜,在草尖上结出细碎白晶,宛如冥府驶来的送葬仪仗,肃杀无声。
苏晚晴立于院前石阶,披一袭墨色斗篷,袖中那粒金色矿髓贴着肌肤,微温如心跳。
她没有回头,却知谢云书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背上——那目光不再虚弱,而是沉得像压住风暴的山根。
“你真要亲自去?”白侍郎站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眼中满是不解与忧虑,“太子只召你一人,你若有个闪失……晚晴堂就此崩塌。”
苏晚晴终于转身,眸光清冷如淬火寒星:“正因只召我一人,我才必须去。”她抬手抚过冰车边缘,指尖触到那一层薄薄冰壳下的暗格——磷粉引信已埋入三寸深处,遇震则燃,遇热即爆,一点火星便可照亮整条官道。
“他们想看‘天罚显灵’?好啊,我就把地狱之火,送到他们眼皮底下。”
白侍郎喉头滚动,终是叹了口气:“可这路线绕开柳林渡、避过幽州哨卡,要多走七十里山路,沿途皆无驻军……太险了。”
“险?”苏晚晴轻笑,笑意却无半分温度,“沈玉楼敢劫药,就敢杀人灭口。躲不过的。不如把路拉长,让他们多跑几步,好把底牌全摊出来。”她抬眼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影,仿佛已看见无数双藏在暗处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支车队。
“我送的不是药,是饵。谁咬钩,谁就是下一个疯跪在火盆前的人。”
话音未落,一阵细微的摩擦声自冰车底部传来。
赵判官私生子从阴影中走出,手中握着一根铜管,低声汇报:“机关已设,每辆车底都装了石敢当叔特制的响铃匣,一旦偏离路线或遭强启,十里外都能听见动静。”他顿了顿,又补充,“我带的人全是亡命出身,刀没开锋,是因为等的是见血的那一瞬。”
苏晚晴点头,目光扫过整支队伍。
护卫皆换作平民装扮,骡马蹄裹软布,连缰绳都染成枯草色。
这不是商队,是一支潜行于夜幕的利刃。
就在此时,谢云书缓步上前。
他依旧瘦弱,麻衣宽大,像随时会被风吹倒。
可当他抬起手,将一枚小小的金粒放入她袖袋时,动作却稳如磐石。
“这不是釉料。”他声音很轻,却字字凿进人心,“是‘琉璃铁母’的纯髓——我谢家祖地之下,埋着一座能炼百兵、铸千城的秘矿。当年先帝密令封山,七卫将军血战一夜,只为把它永远埋进地底。”他眸光一闪,“而今,有人穿玄纹靴出入内廷,踩的不是宫砖,是通往矿脉的图谱。”
苏晚晴心头猛然一震。
玄纹靴——那是东厂督公才有的标记!
传闻他们鞋底绣有暗纹,踏过之处,连地砖裂痕都会按特定规律延展……
她还想追问,远处骤然响起整齐的马蹄声。
接应队伍到了。
为首之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被风沙刻蚀的脸,正是她最信任的老伙计水生。
一切就绪。
苏晚晴翻身上马,最后一眼回望那个倚门而立的身影。
谢云书没有挥手,只是微微颔首,唇形无声地动了动。
她读懂了。
——别信宫灯。
车队启行,碾过泥泞村道,悄然驶入山雾深处。
漆黑车厢如巨兽缓行,冰层下的磷粉在月下泛着幽蓝微光,仿佛蛰伏的毒蛇正吐出信子。
然而,就在队伍刚出村十里,行至断龙坡前,忽有一人狂奔而来,扑倒在路中央。
是水生的父亲。
老人满脸汗湿,双耳贴地,浑身颤抖,像是听见了来自地心的咆哮。
他猛地抬头,瞳孔剧缩,声音嘶哑如裂帛:
“地下有动静!像……像很多人在挖。”
他趴地再听,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不止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