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阁内,炭火正旺,却难完全驱散窗外呼啸风雪带来的凛冽寒意。鹅毛大雪密集敲打着窗棂,窗外世界一片混沌银白。
周景昭坐于主位,面前放着京兆府的防灾公文和汉中封地的平安信。陆望秋(虽作男装打扮,但眉宇间的清秀与聪慧难以完全遮掩)正在汇报,声音沉稳:“公子,京兆府虽早有严令,然此次雪势急猛,远超预期。长安、万年两县外,已聚集大量周边畿县灾民,屋舍压垮,饥寒交迫,情形堪忧。”
谢长歌立于窗边,冷声道:“天灾无情,人祸更甚。边镇讯息恐已中断,需防变乱。”
青崖子抚须沉吟:“百姓饥寒,易生变乱,亦易被煽动。朝廷常平仓,恐难持久。”
司玄静坐一旁,气息如同她鞘中的剑,清冷而收敛,但若有任何威胁到周景昭的迹象,这位已是剑心通明的宗师必将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她简洁道:“灾民乃变数,处置不当则乱,处置得当或可收民心。”
玄玑目光扫过窗外,以其对天象的精准把握,开口道:“此雪恐将持续三五日不止。北疆酷寒更甚,草蛮生存艰难,戾气必增。高句丽使团如困兽,其太子铤而走险之可能,亦随之大增。长安看似冰封,实则危如累卵。”
周景昭静静听着,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前世记忆中的一些画面。简单的施粥赈济只能解一时之急,并非长久之计,且易养成惰性,管理不善反而滋生问题。他需要一种更能激发内生动力、并能持续产生效益的方法。
他手指轻敲桌面,缓缓开口,眼中闪烁着一种与这个时代截然不同的思辨光芒:“诸位所言极是。然,施粥放粮,乃救济之下策,只能暂保其不死,却无法助其自立,更易滋生坐等救济之惰性,乃至争抢斗殴之乱象。”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不解地看向他。不施粥,难道眼睁睁看着百姓冻饿而死?
周景昭继续道:“本王有一策,或可两全。名曰——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陆望秋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然也。”周景昭点头,“与其白白发放米粮,不如招募青壮灾民,以其劳作换取酬劳(钱或粮)。如此,灾民凭自身劳力获得衣食,心中有底,更能维持尊严,避免无事生非。其所得,亦可惠及家小。”
青崖子眼中精光一闪:“此法大善!颇合道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之旨!却不知……欲使灾民为何种工?”
周景昭微微一笑,抛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陌生的词:“本王欲令其制作并售卖一种新型取暖燃料——蜂窝煤,或称煤球。”
“蜂窝煤?煤球?”众人面面相觑,连见识最广博的青崖子和玄玑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石炭他们知道,但从未听过如此称谓。
周景昭耐心解释:“此乃一种将石炭粉、黄土(或黏土)按一定比例混合,加水搅匀,用特制模具压制成型(中空多孔,形似蜂巢,故称蜂窝煤),晾干后即可使用的燃料。相比直接燃烧煤炭或柴薪,其燃烧更充分,热量更高,耗时更久,烟尘相对较少,且成本低廉。寻常百姓家,有一个小炉子,配上几块蜂窝煤,便可安然度过寒夜,远比烧柴取暖来得实惠持久。”
他描述的前景让众人眼前都是一亮!这若是能成,简直是雪中送炭的绝佳之物!
陆望秋立刻意识到关键:“殿下此物妙极!然,这需要大量石炭……石炭开采、贩运,皆需官凭执照,尤其京畿之地,管控更严。石炭矿开采之权,掌握在工部及少府监手中,寻常商人极难获得,更遑论……”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更遑论一位亲王殿下。
谢长歌也冷声补充:“且,士农工商,商为末业。皇子亲王,公然经商,与民争利,乃是大忌,极易被御史言官攻讦,有损殿下清誉。”
这正是周景昭预料之中的两大难题。他沉吟片刻,道:“开采权之事,确实棘手。或可先尝试从现有合法石炭商手中购买煤石炭粉,但长期来看,非根本之计。”他目光转向陆望秋,“望秋,你精于庶务,此事可细细思量,有无合规途径可获得一小片贫矿或废弃矿坑的开采权,哪怕产量不高,能支撑初期便可。”
他相信以陆望秋的家世背景和对政务的了解,或许能找到一些门路。
陆望秋凝眉沉思,郑重颔首:“此事关乎重大,容我细细斟酌,探寻可行之法。”
“至于经商之嫌……”周景昭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本王自然不会亲自出面。可寻一可靠之白身代理人,于前台操持一切。王府只需在幕后提供些许‘资助’即可。所得利润,大部分可继续投入采买原料、扩大生产、支付工钱,小部分亦可补贴赈灾。账目公开透明,即便有人查问,亦可谓‘惠民善举’,而非牟取私利。”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规避风险的最佳方式。
玄玑忽然开口,他虽未认主,但对此策本身颇为赞赏:“殿下此策,确实远超寻常赈济之思。若能成功,不仅解眼前之困,更能得一长久惠民之业。玄玑不才,于天文气候略有感知,可协助判断后续天气,以便规划生产与销售时机。”这是他释放出的一个积极信号。
司玄也淡淡开口:“安全之事,有我。”言简意赅,却分量十足。有她这位宗师暗中护持,寻常宵小绝难破坏此事。
青崖子抚掌笑道:“妙!甚妙!既解民困,又固根基,还能暗中积蓄力量。景昭,此策深得我心!放手去做,贫道这把老骨头,还有些人脉,或可为你转圜一二。”
谢长歌冷峻的脸上眉头微蹙,他作为首席谋士,思考的层面更深。他并未直接否定周景昭那极具开创性的想法,而是沉声道:“主公此策,利国利民,若能成行,功在当代。然,两大难题确为掣肘。尤其‘亲王经商’一事,看似小节,实则为致命破绽,极易被解读为‘与民争利’、‘聚敛钱财’、‘收买人心’,三者皆触人主逆鳞。”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周景昭:“陛下虽对主公近来多有宽容,然帝王之心,深似海。主公此举本为救灾,但若被有心人(如二皇子、三皇子党羽,甚至高句丽)加以构陷,称主公借灾敛财、图谋不轨,陛下会如何想?届时,纵有万般理由,恐也难逃猜忌。”
周景昭神色一凛,他拥有现代思维,注重效率和结果,但对古代皇权政治下这种微妙而致命的猜忌,虽有认知,却不如谢长歌这般时刻警惕于心。
他沉声道:“先生所言甚是,是景昭思虑不周。那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谢长歌成竹在胸,缓缓道:“堵不如疏,藏不如显。与其事后被人攻讦,不如事前禀明,占据主动。主公可先行小规模试制那‘蜂窝煤’,待成品一出,验证其取暖之效、省费之能后,亲自携此物入宫,面见陛下。”
他详细阐述其策略:“主公可如此奏报:只因见灾民困苦,寻常施粥放粮难解长久之困,故苦思冥想,偶得此物制作之法。此举一可为灾民提供工役换取衣食,二可产出廉价燃料惠及京畿百姓抵御严寒,三可稍减朝廷赈济压力。然,因涉及招募流民、制作贩售,恐惹非议,故特向陛下请旨,恳请允准试行。并言明,所有收支账目皆可公开,接受有司查验,所获微利皆用于维持工坊、支付工钱及后续赈济,王府绝不从中牟取一分一毫私利。”
青崖子闻言,眼中大放光彩,抚掌赞道:“妙!鸣远此计,化被动为主动,尽显公忠体国、坦荡无私之心!先将此‘利民之物’呈于御前,陛下若见其效,龙心喜悦之下,些许‘经商’之嫌,反倒成了勇于任事、为民解忧的证明!即便日后有人以此作文章,陛下心中早有定见,其言自废!”
陆望秋也恍然大悟:“如此一来,不仅规避了风险,更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甚至可能得到陛下的默许乃至支持!开采权之事,或许也能借此契机,以‘特许试采’的名义,从工部获得方便!”
玄玑在一旁静静听着,看向谢长歌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欣赏。此人不仅能谋战术,更精通帝王心术和朝堂规则,确实是王佐之才。周景昭能得此人倾心辅佐,确有其过人之处。
周景昭深吸一口气,向谢长歌投去感激的目光:“先生一言,惊醒梦中人。若非你提醒,我几欲行险。好,便依此计!先行试制,待成品一出,我便即刻入宫面圣!”
他心中感慨,现代的知识与古代的权谋环境结合,必须更加谨慎。谢长歌的建议,完美地解决了这个矛盾。
策略既定,周景昭立刻下令:“陆兄,即刻着手两事:一、秘密采购一批煤炭、黄土,招募可靠工匠,按我所述之法,先行试制蜂窝煤,务求尽快出成品;二、同时,于灾民中挑选老实肯干者,准备以工代赈。 长歌,负责招募灾民之秩序与安全。其余诸事,依计而行。”
“是!”众人齐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