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城北的破败院落里,空气粘稠得像隔夜的米粥,混杂着劣质颜料、生漆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尸材味儿。几口薄皮棺材歪斜地靠在墙角,盖板敞开着,露出里面粗糙的木质纹理。王婶叉腰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攥着那根沉甸甸、黄铜包头的“金哭丧棒”,棒头狰狞的钟馗像在晨光下闪着冷光。她面前站着十几个“虫股互助会”的新成员——纸扎匠老吴、杠夫黑塔、哭丧婆李寡妇、代写书信的穷酸秀才孙先生,还有几个面黄肌瘦、眼神却透着股狠劲的年轻后生。
“都听好了!”王婶哑着嗓子吼,声音带着哭丧练出来的穿透力,震得屋檐下的灰扑簌簌往下掉,“咱们‘陆记往生服务集团’,今儿个正式开张!往后,哭丧、抬棺、扎纸马、写悼词,一条龙!不搞虚的!就讲实在!讲规矩!”
她“咚”的一声把哭丧棒杵在地上,震起一小片尘土:“规矩第一条:哭丧,不是干嚎!得哭出水平!哭出效益!哭得主家觉得这钱花得值!”她小眼睛扫过李寡妇,“李婆子,你嗓门亮,眼泪多,以后就是‘首席哭丧师’!工钱,按‘哭效’算!”
李寡妇懵了:“王…王会长,啥叫‘哭效’?”
“问得好!”王婶从怀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用灶灰画着表格的破麻布,抖开,“瞧见没?‘哭丧KpI考核表’!”她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
· 音量分贝: 用铜盆水波纹测
· 眼泪毫升: 拿小竹筒接
· 哭词创新: 按主家反馈打分
· 带动气氛: 看围观群众抹泪人数
“哭一声,震得铜盆水纹过三指宽,加一文钱!”
“眼泪流满一小竹筒,加五文!”
“哭词编出新花样,主家夸好,加十文!”
“哭得街坊邻居跟着抹泪超过十个,加二十文!”
李寡妇和众人目瞪口呆。哭丧…还能这么算?
“第二条!”王婶不理他们,继续吼,“抬棺的!黑塔!你力气大,稳当!以后是‘首席杠夫’!工钱,按‘稳’‘快’‘省’算!”
· 稳: 棺材不晃,碗水放棺盖上不洒,一趟加五文!
· 快: 比预定时辰早到坟地一刻钟,加十文!
· 省: 抬棺绳磨损少,一趟省下半尺麻绳,加三文!
黑塔挠挠头,瓮声瓮气:“碗水不洒…这咋弄?”
“练!”王婶斩钉截铁,“抬空棺练!练到稳如泰山!”
“第三条!纸扎匠老吴!扎纸马纸人,不光要像!要快!要便宜!更要…‘增值服务’!”王婶指着墙角一堆半成品,“看见没?纸马屁股上,给老子留个空!塞个小布袋!里面装点灶灰、艾草末!告诉主家,这是‘驱邪赶瘟平安袋’,烧下去保平安!多收五文钱!”
老吴眼睛一亮:“这…这行!”
“第四条!孙秀才!”王婶转向穷酸秀才,“写悼词!别整那些酸文假醋!要接地气!要感人!更要…‘定制化’!”她压低声音,带着市井的精明,“主家要是哭穷,你就写‘生前勤俭,死后薄葬,高风亮节’!主家要是想显摆,你就写‘生前乐善好施,广结善缘,阴德深厚’!哭词里,暗戳戳提一句咱‘陆记’服务周到,加三文!提两句,加五文!”
孙秀才推了推滑落的破眼镜,脸涨得通红,但看着王婶手里沉甸甸的哭丧棒,咽了口唾沫,没敢吱声。
“最后一条!”王婶环视众人,声音拔得更高,“考勤!上工下工,不能糊弄!迟到早退,扣钱!无故旷工,扣双倍!怎么记?”她猛地从腰间挂着的破布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竹编蟋蟀笼子!里面一只油黑发亮的“黑金刚”正精神抖擞地振翅鸣叫!
“唧唧!唧唧唧!”
“瞧见没?”王婶得意地晃着笼子,“‘黑金刚’!以后就是咱的‘考勤钟’!卯时正,它叫第一声,上工!酉时末,它叫最后一声,下工!叫几声,记几声!少一声,捅它!叫不够,扣钱!”
众人看着那只趾高气扬的蟋蟀,再看看王婶手里那根象征权威的钟馗哭丧棒,表情各异,有茫然,有新奇,也有隐隐的兴奋。这套路,闻所未闻,却…莫名地让人感觉有奔头?
“都听明白了?”王婶叉腰,目光如炬。
“明白了!”稀稀拉拉的回应。
“大点声!没吃饭啊!”
“明白了!”声音洪亮了些。
“好!”王婶满意地点头,“开工!先练哭丧!李婆子,带头!哭!哭那‘瘟神不长眼,专收穷苦人’!眼泪给老娘流出来!黑塔,抬空棺!练稳当!老吴,扎纸马!屁股留空!孙秀才,写词!要感人!要提‘陆记’!”
破败的院落瞬间活了过来。李寡妇扯开嗓子,抑扬顿挫的哭腔带着真情实感的悲切;黑塔和几个后生嘿呦嘿呦地抬起一口空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老吴埋头扎着纸马,琢磨着怎么在“平安袋”上画个小符;孙秀才咬着笔杆,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把“陆记”夸得既含蓄又到位。蟋蟀“黑金刚”在笼子里不知疲倦地叫着,成了这荒诞交响曲的背景音。
陆子铭靠在里屋门框上,肋下的账本夹板随着呼吸隐隐作痛,脸色依旧苍白,但看着院子里这热火朝天、充满市井生命力的景象,嘴角却勾起一丝疲惫却真实的弧度。这套“绩效考核+增值服务”的歪路子,是他结合现代销售理念和明朝底层生存智慧硬憋出来的,能不能成,他心里也没底,但总比坐以待毙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里屋角落。沈墨璃蜷缩在铺着厚厚稻草的木板床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薄被。昨夜从冰窖回来后,她就一直昏睡不醒,额角那块颅骨碎片边缘的蓝芒黯淡了许多,但皮肤依旧冰凉。王婶按陆子铭的吩咐,熬了浓浓的姜汤,又不知从哪弄来几块烧得滚烫的粗盐石,用布包了,轮流焐在她手脚心。
陆子铭走过去,蹲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冰凉。他拿起一块温热的盐石,轻轻覆在她冰冷的手背上。粗糙的盐石隔着薄布,传递着微弱却执着的暖意。
“墨璃…”他低声唤道,声音沙哑,“撑住…柳家的老底快被掀了…咱们的‘虫股会’也开张了…等你好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
沈墨璃紧闭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长而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簌簌抖动。紧接着,她那只被盐石焐着的手,手指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抠住了粗糙的盐石布包边缘。
陆子铭的心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她的脸。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念着什么。陆子铭俯下身,耳朵几乎贴到她唇边。
“…子…时…三…刻…”
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带着冰碴摩擦般的质感。
“查…米…仓…”
三个字,像三颗冰珠子,砸在陆子铭心上!
子时三刻!查米仓!又是米仓!昨夜在冰窖,她昏迷前最后指向的也是米仓!柳家的米仓!那里藏着寒晶矿!藏着瘟疫的源头!也藏着柳家致命的罪证!
陆子铭浑身一震,肋下的账本夹板仿佛被这冰冷的呓语刺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柳如海!这老狗!米仓里绝对还有没被发现的秘密!必须再去!子时三刻!
就在这时——
“砰!”
院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一个穿着半旧鸳鸯战袄、脸上带着刀疤的精悍汉子闯了进来,正是昨夜在冰窖并肩作战的戚家军赵百户!他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目光扫过院子里热火朝天的“哭丧训练”和“抬棺练习”,眉头狠狠一皱,最后落在屋内的陆子铭身上。
“陆老板!”赵百户声音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出事了!昨夜那个锦衣卫…姓林的!他带着人,把城南柳家那几座米仓…全封了!说是奉阁老钧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咱们的人…根本进不去!”
陆子铭的心瞬间沉到谷底!锦衣卫!林震!动作这么快?!他封了米仓?是保护现场?还是…要独吞证据?昨夜他看墨璃那复杂的眼神…他到底知道什么?
“还有!”赵百户喘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后怕,“柳家…疯了!城里城外,到处是他们撒的传单!说…说阁老被妖人陆子铭蛊惑!说那寒晶矿是祥瑞!是柳家祖上积德发现的‘冰魄神石’!能镇瘟驱邪!说咱们撬仓毁石,是断应天府百姓的活路!现在…现在好些不明真相的百姓,被煽动起来,堵在府衙门口请愿呢!要阁老…严惩咱们!”
恶人先告状!颠倒黑白!煽动民意!柳家这反扑,狠毒到了极点!
陆子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米仓冰窖的寒气更甚!他下意识地看向床上昏迷的沈墨璃,她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惊扰,眉头紧紧蹙起,额角碎片的蓝芒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子时三刻…查米仓…” 沈墨璃的呓语,如同冰冷的魔咒,在他脑中回响。
锦衣卫封仓…柳家煽动…百姓请愿…时间!最关键的就是时间!必须在柳家彻底搅浑水之前,拿到米仓里最致命的证据!子时三刻…必须去!
他猛地站起身,肋下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目光扫过院子里茫然停下手、看着他的王婶和虫股东们,又看向一脸凝重的赵百户。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瞬间成型!
“王婶!”陆子铭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虫股会’第一单大生意来了!不是哭丧!不是抬棺!是…‘全城送温暖’!”
王婶一愣:“送…送啥温暖?”
陆子铭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柳家不是说寒晶是‘冰魄神石’吗?好!咱们就送‘神石福气’!让全城百姓都沾沾光!”他语速飞快,“老吴!扎纸!扎最大的纸元宝!纸房子!纸车马!越多越好!上面全给老子写上‘冰魄神石佑平安’!孙秀才!写传单!就写‘柳家献宝,神石镇瘟,陆记代发,福泽全城’!黑塔!带人!把扎好的东西,装满咱们改装好的尸车!全城转!见人就发!边发边喊口号!”
所有人都懵了。给柳家的“祥瑞”打广告?还免费送?
“陆老板…这…这不是资敌吗?”赵百户也急了。
“资敌?”陆子铭冷笑,“柳家说神石能镇瘟是吧?好!咱们就帮他们把牛皮吹上天!吹得越高,摔得越惨!等百姓都信了,都去柳家求‘神石’…柳如海拿什么给?拿他米仓里冻死人的尸块吗?拿他那些长在死人身上的‘鬼晶’吗?”他眼中寒光闪烁,“这叫…捧杀!”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好毒…好绝的计策!
“那…那米仓…”赵百户还是担心。
“米仓?”陆子铭目光转向床上昏迷的沈墨璃,又看向赵百户,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子时三刻…等全城都被‘神石’吸引,等柳家被架在火上烤的时候…赵大哥,敢不敢再跟我走一趟‘鬼门关’?咱们…去给柳家的‘神石’,拍个‘全家福’!”
赵百户看着陆子铭眼中那股熟悉的、在冰窖里见过的狠厉光芒,又想起昨夜并肩作战的情谊,一咬牙,重重点头:“干了!戚家军,没怂货!”
陆子铭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眉头紧蹙、似乎感应到什么而微微颤抖的沈墨璃,低声道:“墨璃,等我回来。” 随即猛地转身,对着院子里发愣的众人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开工!扎纸!写单!装车!全城送‘福’!把柳家的‘神石’,给我吹到天上去!”
破败的院落瞬间沸腾!纸屑纷飞,哭丧棒挥舞,蟋蟀鸣叫,一场荒诞绝伦、却又暗藏致命杀机的“全城送温暖”大戏,轰然拉开序幕!而子时三刻的米仓,如同深渊巨口,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