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狠狠砸在秦淮河畔这片刚刚经历过血腥与混乱的东仓大空场上。浑浊的泥水混着踩烂的米粒、破碎的草纸、凝固的血迹,在地表的坑洼里蜿蜒流淌。
陆子铭被两个持刀的兵丁一左一右夹着,麻木地站在冰冷的雨幕里。雨水冲刷着他脸上凝固的污秽,脖颈上和衣襟大片浸透的暗色血污却如同烙印,湿冷沉重。黑脸章将军脸色铁青地站在临时搭起的油布棚下,对着手下兵卒厉声吼叫,声音夹在风雨里劈啪作响:
“…尸体!抬回衙门殓房!着仵作严检!看看到底是被打死还是毒死的!还有那账房!看牢了!一个都不准…” 他凌厉的目光如同刮刀扫过那些被驱赶着缩在米堆角落的商户船工,最后落在形销骨立、神情死寂的陆子铭身上。
“大人!那个…那个窝棚里的死人抬走了,但这还有个晕过去的…怕是活不成了!” 一个满身泥泞的兵卒跑过来,声音里带着点无措。
角落一堆盖着破油毡的“忆苦思甜”陈米垛边缘,阿福蜷缩着,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身体筛糠般抖着,脸色青白,嘴唇泛着不正常的深紫,气息微弱。刚才棚内恶臭爆发冲击加上极致的恐惧,少年彻底厥了过去。
陆子铭死水般的目光微微晃动了一下,落在阿福青紫的嘴唇上。不是普通的惊吓昏厥…像是冻的?还是被那恶臭熏得闭了气?左臂鬼面疮深处那股冰冷凝滞的感觉悄然蠕动了一下,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针刺感。他没有说话,只是手指隔着湿透的粗布衣料,无声地按住了怀里那个冰冷坚硬的存在——那半块染血的鸡腿残渣。
“没断气就拖一边去!别在这里碍事!” 章将军不耐烦地吼了一声,目光却猛地转向旁边正被几个兵丁翻检清点的物件!核心是那本素色薄册,几个兵丁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它被雨水洇湿的边缘和似乎被切割过的封面。
“将军!册子封面有异!” 一个兵卒捧着那本薄册惊呼,“似有一层蜡封被揭开!下面…是些墨痕!像是图纹?”
章将军鹰目锐利,一把夺过册子。昏暗的光线下,被雨水泡软的册子封面边缘处,一层透明的薄蜡封显然是被强力撕开过,露出了下面的材质。那材质异常坚韧滑腻,非纸非皮!蜡封之下,隐隐能看见用极其精细的线条勾勒着一角繁复的墨纹轮廓,像是某种古老卷轴或锁钥结构的一个角落!一丝极其微弱的、清冷的墨香,混在册子本身的血腥与雨水泥泞气里,几乎难以察觉。
“蜡封…墨香…锁钥图痕?” 章将军喃喃自语,眼里的惊疑与贪婪急剧翻涌。这绝不是普通账册!更像某种密钥或机关蓝图!这陆记东主身上,果然藏着能勾连天大的干系!
就在章将军心神被这册子彻底吸引、所有目光都聚焦其上时——
“唔——!” 一声低微痛苦到极致的呻吟,如同被堵死的泉眼,在狂泻的雨声中挣扎响起!
蜷缩在米垛旁的阿福身体猛地剧烈抽搐!喉咙深处发出嗬嗬怪响,如同破风箱被强行灌满冰碴!更恐怖的是,他那青紫嘴唇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量深紫色的泡沫!像极了沈墨璃临死前吐出的脏腑淤血色泽!
“药……是……那碗……药……” 他声音微弱断续,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手指却僵硬地指向窝棚的方向,又似乎指向陆子铭身后某个空荡的位置。
“什么?他瞎比划什么?” 兵卒皱眉。
“这娃怕是吓疯了!嘴里吐沫子了!”
陆子铭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不是沫子!是紫黑的血泡!阿福的状态不对劲!根本是中毒的濒死征兆!他刚才指向的方向……棚内?!是那碗孙瘸子给的“祖传秘药”!沈墨璃……沈墨离她根本没喝!或者说…她喝下了……然后吐了出来?!
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柱炸开!比雨水更刺骨!那碗“药”有问题?!阿福刚才在棚口被恶臭熏得难受,或许舔了地上沈墨离吐出的药水残迹?!
就在这时!陆子铭按在怀里那半块冰冷油腻鸡腿残渣的手指猛地感觉到一阵极其古怪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那冰冷的硬块内部复苏钻出!他左臂鬼面疮深处被这鸡腿残渣牵引的那股寒气也瞬间躁动!无数冰针刺入骨髓!
“呵…” 一声低若蚊蚋的、仿佛带着极度嘲讽的冷笑,如同冰冷的毒蛇贴着耳际滑过!
陆子铭浑身汗毛倒竖!猛地侧头!
就在兵丁外围、人群边缘不远处的雨幕里——一个裹着宽大蓑衣的身影如同泥塑般钉在那里!蓑帽压得很低,雨水顺着帽檐形成水流帘幕。但就在阿福发出痛苦抽息,兵丁稍显混乱的瞬间,那人微微抬头!
蓑帽下的阴影里,两点冷绿色的光芒一闪而逝!如同潜伏在幽深草丛里的毒蛇之眼!冰冷!怨毒!如同带着实质的恶意,瞬间锁定了阿福的方向!更是穿透雨帘,如同淬毒的标枪般狠狠扎向陆子铭!
是那对眼睛!
在枯井幽暗水底,曾经透过沉箱缝隙窥视过的、非人的、冰冷怨毒的绿色竖瞳!
鹞!!
“鹞”的目标不仅是沈墨离!连见过密笺、可能接触过铁证线索的阿福也在灭口名单之上!甚至他陆子铭!
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枷锁瞬间缠紧咽喉!左臂鬼面疮内寒流暴走!如同呼应般,怀里的鸡腿残渣也猛地一跳!一个尖锐细小的棱角狠狠刺入他按压的指尖!钻心的刺痛!
来不及了!
电光火石之间!陆子铭身体猛地向阿福扑倒,试图用身体挡住那道致命的绿光视线!同时!一直紧攥着鸡腿残渣的右手用尽全力向蓑衣人所在的方位掷去!
“拦住他!有刺客!” 陆子铭嘶声怒吼!声音尖锐穿破雨幕!
他的扑救终究慢了一线!那道怨毒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标枪,在陆子铭身体扑到之前的瞬间便已锁定阿福!少年正在剧烈抽搐的身体猛地僵直!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命迹象,青紫的脸上翻涌出一股浓郁的黑气,身体如同断线木偶般向后软倒!
就在这绝命目光落下的刹那!
陆子铭全力掷出的那半块鸡腿残渣脱手!湿漉漉的油腻硬块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怪异的轨迹!目标直指绿瞳所在!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一直如同雕像般凝立雨中的蓑衣人,在那块黑乎乎油腻腻的东西脱手飞出的瞬间——身体竟然极其突兀地、明显地向后疾退了一小步!仿佛那只沾血鸡腿是世上最恐怖的瘟物!那道阴冷怨毒的竖瞳绿光也如同被强光灼伤!猛地缩回了蓑帽深处!
噗!
鸡腿残渣砸进了人群边缘的泥水里,滚了一身污泥,毫不起眼。而那蓑衣人影已在雨幕掩护中如同鬼魅般倒滑几尺,彻底隐入更深的黑暗中,转瞬无踪!那一步疾退,如同刻下的耻辱印记!
陆子铭扑倒在冰冷的泥水中,身体狠狠砸在阿福身上。少年气息微弱,但胸口竟还有微弱的起伏!那道绿光没能立即剥夺最后的生机!只是加剧了毒素的爆发!
“人呢?!刺客在哪?!” 章将军厉声喝问,按刀四顾!兵卒们紧张地围拢戒备。
陆子铭喘着粗气抬起头,雨水砸得他睁不开眼。他死死盯着刚才蓑衣人站立的位置,只看到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地面。冰冷的泥水混杂着少年身上弥散开的黑气腥味灌入口鼻。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探阿福的鼻息。微弱!随时会断!而自己刚才掷出的方向…
他猛地爬起,踉跄着冲向人群边缘那滩泥水。不顾兵丁警惕的眼神和章将军阴冷的目光,疯了一样在泥泞中摸索着!
找到了!
沾满污泥的鸡腿残骸被他紧紧握回手中!冰冷坚硬!棱角分明!之前刺破他指尖的尖锐棱角,此刻在污泥下,清晰地指向一侧——那里,印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油污遮盖的、如同针尖刻下的记号:一个扭曲的、仿佛正在吞咽血肉的简笔蛇头图形!图形旁边,还有一个被反复刻画加深的锐角标记——“?3”!
鹞畏惧了?!不…更像是被那鸡腿残渣所蕴含的某种气息…或者说某种标识所惊退?!
“大夫…宋先生…求你们救救这娃!” 王富贵哭喊着扑过去,想挡在阿福身前。兵丁粗暴地拦住了他。
“宋先生?” 章将军眉头紧锁,猛地环顾四周。
雨幕深处,那把沾满泥点的油纸伞早已不见了踪迹,只剩下瓢泼大雨和一片狼藉。
陆子铭攥紧那块染血泥泞、刻着蛇头标记的鸡腿残骸,冰冷刺骨的棱角仿佛带着那“鹞”最后仓惶倒退的一步嘲讽,深深刺入掌心。雨水中,阿福黑气萦绕的脸紧贴着他的腿,每一次微弱抽搐都像是死亡的倒计时。
兵部官差的视线如同烙铁,章将军眼中闪烁的贪欲与杀意几乎要凝结成霜。沈墨离以死布局留下的唯一钓饵——这块浸透了污秽却惊退过“鹞”的油纸残骸——和那本已被兵丁锁死、带有蜡封异香的薄册形成残忍的对比。
怀里的冰冷存在硌得肋骨生疼,雨水将阿福脸上的黑气晕染开大片污浊。陆子铭抬起手,不是护住自己,而是用力扳过阿福的脸颊,让兵丁们清晰看到少年嘴角不断涌出的深紫色血沫。
“将军…他中毒了!求药!” 王富贵还在哭求。
章将军目光冷冷扫过阿福濒死的模样,又落回陆子铭掌心的鸡腿残骸,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中了什么毒?为何发作至此?” 他根本不在意阿福的死活,这少年只是布局的棋子,但少年中的毒,很可能牵扯更大!还有那块恶心的东西…鹞的仓惶退避绝非偶然!
陆子铭没有回应章将军的诘问。他松开紧攥着鸡腿残骸的手,任由沾满污泥血污的冷硬物件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也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宋先生…孙瘸子的药……” 陆子铭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石头在水中滚动,带着一种被寒意冻得发僵的节奏。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丝流淌,掩盖了他眼中翻涌的冰火。他话没说完,只是极其缓慢、清晰地抬手,指向阿福嘴角的紫色血沫,然后又缓缓指向自己怀中——沈墨离吐血时曾死死按住的腰间锦囊位置。
“药…棚内…碎了…” 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线索是断裂的:那碗孙瘸子送来的“祖传秘药”是关键?它在棚内打碎了,部分药水沾染了阿福?或者…沈墨离吐出的不仅仅是血,还有毒药残留?而最后,唯一残留的物证…被指向了这个沾着油污血污的鸡腿残骸!
兵丁将信将疑地举着火把,照着陆子铭所指。地上,的确有破碎的粗瓷碗片,溅开的水渍早已混在泥水中难以分辨。
章将军脸色阴沉不定。直觉告诉他阿福的状态绝不是惊吓过度,这紫色血沫透着邪气!但真要细究下去,牵扯到药,牵连那个可能已随风雨离去的宋先生,就麻烦了!当务之急…
“封锁这娃!带回去再查!” 章将军挥手,语气不耐,“陆子铭!现在!把你窝棚里剩下的、所有藏着的账目、文书、契证——尤其是那个能打开你锁了又锁的大箱子的钥匙!给本将交出来!”
重点终于落到核心!那锁了又锁的沉铁箱!鹞也好,毒也好,都是柳家狗咬狗的旁支!他章将军的任务核心,是那口能撬动朝堂布局的铁箱!眼前这装疯卖傻的家伙,手里肯定捏着钥匙!否则为何如此拼命护着这口箱?
两名兵丁立刻蛮横地上前,要架起陆子铭搜身!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阵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震猛地从地底深处传来!仿佛沉睡的巨龙在泥泞之下翻身!整个东仓空场的地面都随之剧烈震颤!堆积如山的米袋哗啦啦地晃动、倾塌!临时搭建的窝棚架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远处靠近秦淮河方向的堤岸甚至传来了清晰的泥石滑落声!
“地龙翻身了!” 王富贵惊恐尖叫!
所有兵丁瞬间乱成一团!本能地寻找稳固处,暂时也顾不上架起陆子铭!章将军也脚下一滑,差点踉跄摔倒!
混乱!更大的混乱!天威之下,一切人谋都显得渺小而可笑!
陆子铭就在这天地震怒的瞬间,整个人借着脚下的晃动猛地向地面一扑!不是摔倒,而是巧妙地利用身体的扭转,右臂无声且迅速地探入怀中,在无人注意的刹那间,完成了两个动作!
冰冷的触感擦过指尖——一块坚硬的、棱角分明的钥匙,被悄然塞进了刚才随手从地上摸起的破碎碗片中,与其他污秽的碎片融为一体!
同时!那半块浸透了他和沈墨离血污的鸡腿残骸,带着刻有蛇头标记和“?3”的尖锐棱角,被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塞入了阿福紧攥在胸前、因抽搐而微微颤抖的手心!油腻冰冷的硬物瞬间抵住少年冰凉的手掌皮肤,仿佛某种冰冷的契约烙印!
“阿福…握紧……” 他喉头滚动,气息微弱到只有自己和阿福能听见,“别动…它…活命…” 这既是警告,也是交付。阿福身上古怪的中毒状态延缓了致命杀机的降临,这冰冷的鸡腿残骸沾染过“鹞”的血与毒(也许是那撕裂的布片残迹?),是毒物,也是唯一的抗体与钓索!而钥匙…早已转移。
兵丁在震动稍歇后立刻扑了上来,粗暴地将陆子铭从泥泞中架起,疯狂地搜身!除了那本被收缴的素色薄册相关的钥匙早就“失踪”,他身上再无任何重要物件!怀里的锦囊除了几个铜板,空空如也!
“钥匙呢?!” 章将军狂怒。
陆子铭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死寂的脸,只余下冰冷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目光越过疯狂的将军,投向被兵丁抬起的阿福紧攥的拳头和掌心下渗出的、极其微弱却又诡异地带着一丝寒气的油污痕迹。
“官仓…米箱的钥匙…” 他吐出一口气,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锁匠…还没打好…”
章将军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精彩。愤怒!憋屈!又被这无法证伪的托词堵得胸口生疼!他猛地回头看向那口被锁在大锁之下、沉重冰冷的沉铁巨箱!兵丁还在试图撬锁或用蛮力砸开!
“废物!给老子砸!砸开它!” 章将军迁怒地一脚踹翻旁边的木箱。
王富贵看着阿福被兵丁抬走时掌心渗出的那点油污,再看看地上那块毫不起眼的馊鸡腿残迹,突然猛地打了个寒噤,似乎明白了什么极为恐怖又极其卑微的真相。陆子铭被架着走向被封锁的出口,步伐踉跄,脊背却挺得如同残碑。
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大地,冲刷着罪恶与污血。秦淮河水暴涨,汹涌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