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五年的秋阳,艰难地刺破应天府上空厚重的灰霾,投下几缕有气无力的光,却驱不散城北弥漫的绝望与恶臭。陆记棺材铺门前那条坑洼的土路,此刻像被犁过一遍,车辙印、脚印、还有不知是什么拖拽留下的污痕,纵横交错,搅动着沉淀了一夜的湿冷腐气。
几辆形制古怪的平板大车歪斜地停在路中央,正是陆子铭那“声名远播”的尸车货柜。只是此刻,它们被一群皂衣衙役和两个穿着深青色官服、面皮紧绷的中年人团团围住。空气中除了尸臭,更添了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路两旁的破败门窗后,无数双惊惶的眼睛在缝隙里闪烁,窃窃私语声如同阴沟里的暗流,嗡嗡作响。
陆子铭背对着铺门,站在那几辆被指为“瘟神座驾”的尸车旁。他换了身勉强干净的粗布衣裳,但眼下的乌青和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是昨夜积压的疲惫与戾气。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粗粝的木板——正是昨夜那张被污血浸染的“鬼画符”图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柳如海派来的那个獐头鼠目的账房先生,正站在一个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太医身后,对着尸车指指点点,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
“王太医,您仔细瞧瞧,”账房声音尖细,带着刻意的惊恐,“这车板缝隙里,黑黢黢的,尽是些洗不净的尸油污秽!还有这味儿!”他夸张地掩住鼻子,“比乱葬岗还冲!这拉尸体的车,满城跑,可不就是把瘟神请到各家各户门口吗?柳老爷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啊!”
王太医皱着眉,用一方丝帕捂着口鼻,凑近一辆尸车,用一根银簪小心地刮蹭着车板缝隙里的黑色污垢,放在鼻下嗅了嗅,脸色愈发难看。“污秽淤积,腥腐异常,确为疫气温床。”他下了结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引得围观人群一阵更大的骚动。
陆子铭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尸臭、恐惧和恶意中伤的空气,像冰冷的刀子扎进肺里。他猛地转过身,目光越过那太医和账房,直接刺向站在稍远处、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直裰、面色依旧苍白的李观。李观手里也攥着点东西——是昨夜陆子铭塞给他的那张染血图纸的副本,此刻他的指关节同样发白,眼神复杂地在图纸、尸车和陆子铭之间游移,有审视,有怀疑,更深处是一丝被眼前这污秽地狱逼出来的麻木。
“李大人!”陆子铭的声音嘶哑,像砂石摩擦,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蛮横,穿透了嘈杂,“您手里拿着的,是活路!他们嘴里喷的,是死路!尸车是工具,脏的是人心,不是车!”他猛地扬起手中那块污迹斑斑的木板图纸,用力拍在离他最近的一辆尸车车板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震得车板上沉积的灰尘簌簌落下。“说我的车散瘟?好!我今日就给诸位‘大人’开开眼,看看这瘟神,到底怕什么!”
他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王太医和那账房,也不看李观骤然拧紧的眉头,猛地朝铺子里吼了一嗓子:“王婶!东西呢?抬出来!”
铺门“哐当”一声被撞开更大的缝隙。王婶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憋着一股狠劲的脸探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黄肌瘦、却眼神发亮的伙计。三人合力,吭哧吭哧地抬出一个半人高的、裹着厚厚草帘子的大木桶。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霸道的气味瞬间在尸臭弥漫的空气中炸开!
那气味……像是盛夏的茅厕在烈日下暴晒了三天三夜后,又被人泼了一大瓢滚烫的卤汁进去!酸、馊、臭、腐,还带着一种诡异的、直冲天灵盖的“香”?!这混合的、极具冲击力的恶臭,瞬间盖过了尸臭,甚至让离得近的几个衙役和那位一直端着架子的王太医,脸色“唰”地一下由白转青,胃部剧烈抽搐,忍不住干呕起来。连远处门缝后偷看的人,都传出一阵被熏到的惊呼和咳嗽声。
“这…这是何物?妖…妖法!”王太医捂着嘴,手指颤抖地指着那木桶,声音都变了调。柳家的账房更是被熏得连连后退,差点绊倒在地。
“妖法?”陆子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憔悴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他一把掀开桶上盖着的草帘,那股“销魂蚀骨”的气味瞬间浓度飙升!桶里,是满满一桶发酵得黑中透绿的粘稠糊状物,表面浮着一层可疑的白膜,还在微微冒着气泡。正是他让王婶连夜弄来的、未经调制的生臭豆腐卤汁!
“这叫‘五毒正气汤’!”陆子铭信口胡诌,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江湖卖艺般的夸张,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脸色剧变的众人。他要用最荒诞的外壳,包裹最实用的核心。“瘟神邪祟,至阴至秽!我这汤,集天地间至阳至臭之物熬炼而成,专克一切阴邪污秽!车板有瘟?让它照一照这‘正气’便知!”
他从桶边抓起一块粗糙的、事先准备好的木板,大小和他那张图纸相仿,但干净得多。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根削尖的细木棍。“王太医!您老眼神好!劳驾您指一处,您觉得这车上最脏、最可能藏瘟神的地方!”
王太医被那气味熏得头晕眼花,只想快点结束这荒谬的闹剧,随手一指离他最近一辆尸车车辕下方一处黑乎乎的污迹:“那里!污秽凝结,必是源头!”
“好!”陆子铭应了一声,蹲下身,用木棍尖端小心翼翼地刮下薄薄一层污黑的油垢,动作刻意放慢,让所有人都能看清那令人作呕的污物被他挑起来。他将这点污垢,均匀地涂抹在那块干净木板的中央。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在柳家账房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在王太医强忍呕吐的厌恶里,在李观紧紧盯着、试图分辨这到底是破罐破摔还是真有后手的复杂眼神下——
陆子铭拿起旁边一个破瓢,舀起一大勺那浓稠、墨绿、散发着毁灭性气味的臭豆腐卤汁,毫不犹豫地、兜头盖脸地泼在了那块涂抹了车板污垢的木板上!
“滋啦——!”
一阵极其轻微、却足以让附近人听清的声响,从木板表面传来!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被卤汁泼中的区域,尤其是那些涂抹了黑色污垢的地方,迅速发生了变化。暗绿色的卤汁在污垢上快速凝结、变色!原本只是脏污的黑色油垢区域,在粘稠卤汁的覆盖下,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显现出大片大片刺目、不祥的暗红色斑块!那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污,又像某种霉变的菌斑,在暗绿卤汁的底色上狰狞地浮现出来,边缘清晰,如同鬼画符!而木板其他干净的地方,卤汁泼上去只是染绿,并无这种诡异的红斑!
“哗——!”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显形了!瘟神显形了!”
“我的老天爷!那黑乎乎的东西里头真有瘟毒!”
“红…红的!跟血痧一样!快看啊!”
“那绿汤真管用?!真能把瘟神照出来?”
惊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盖过了衙役们的呵斥。所有人都被这直观、诡异、带着强烈视觉冲击力的“证据”震住了!就连那见多识广的王太医,也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木板上那突兀出现的暗红斑块,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世界观被冲击的茫然。他行医多年,验毒辨药,何曾见过如此简单粗暴又…“有效”的法子?
柳家的账房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脸色瞬间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嘴唇哆嗦着,看着那木板上的红斑,又看看陆子铭,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这陆子铭,用的到底是什么邪术?!
李观攥着图纸副本的手指,猛地收得更紧!他盯着木板上的红斑,又猛地看向陆子铭。陆子铭脸上那股混不吝的蛮横和疲惫依旧,但那双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锐利和掌控力。李观的心头剧烈震动,昨夜那张染血的图纸带来的荒诞感和沉重感,此刻被这更荒诞、却也更“有效”的演示冲击得七零八落。这个“妖人”,似乎…真在用他那套无法理喻的方式,试图撕开一条活路?他强压下心头的翻涌,目光如电,射向那个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账房:“柳府管事,你还有何话说?此物可是从陆记车上取下的污秽?这红斑,作何解释?!”
账房腿一软,噗通瘫坐在地,语无伦次:“我…我…小的不知…都是老爷…老爷让…”
“李大人!王太医!”陆子铭的声音再次响起,盖过了账房的哀鸣。他扔掉木板,指着那几辆尸车,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车板污秽会藏毒,是实情!但车本身,是救命的家伙什!脏了,就得洗!用我这‘五毒正气汤’彻底冲洗消毒!然后,铺上生石灰!双重保险,瘟神无处藏身!”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各异的官差和李观,最后落在那几辆被千夫所指的尸车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凛然:“我陆记今日就把话撂这儿!所有尸车,即刻用此汤冲洗,铺石灰!然后,无偿借予官府调用!全力转运尸骸!费用?老子一个铜板不收!我陆子铭要赚的,不是死人钱!是活人的人心!”
这番话,如同滚油泼进了冰水里!
人群的喧哗瞬间静止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声浪!
“无偿?借给官府?”
“他…他真要这么干?”
“冲那绿汤?铺石灰?这能行吗?”
“管他行不行!他敢把车给官府用,还不要钱…这…”
“人心?他…他图啥?”
疑惑、震惊、难以置信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柳府账房面无人色,挣扎着想爬起来溜走。王太医看着那桶臭气熏天的“五毒正气汤”,又看看陆子铭,脸上的厌恶未消,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探究。而李观,他那双一直紧锁在陆子铭身上的眼睛,此刻瞳孔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动!昨夜那个被尸山压垮、塞给他一张染血图纸的疲惫身影,与眼前这个在恶臭中挺直脊梁、喊出“无偿借车”的男人,在他脑海中剧烈地碰撞着。他攥着图纸的手指,微微松了一丝,却又在下一刻更紧地握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那张昨夜被他视为秽物和麻烦的图纸,此刻却仿佛有了千钧重量。
就在这时——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清晰可闻的痛苦呻吟,猛地从棺材铺黑洞洞的门内传来!
是沈墨璃!
陆子铭脸上的决绝瞬间凝固,猛地扭头望向铺内!李观等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循声望去。
铺内深处,那张简陋的木床上。一直昏睡不醒的沈墨璃,身体突然剧烈地痉挛起来!她蜷缩着,薄被被蹬开一角,露出苍白纤细的手腕。那只一直无意识勾着那粒算珠碎片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那碎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更骇人的是,她的额头、脖颈上,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一片片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暗青色纹路!那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散发出一种非人的、刺骨的寒意!而她的喉咙里,正发出断断续续、如同梦魇般的呓语:
“…冷…好冷…算…账…子…子时…米…米…”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当那个“米”字艰难出口时,她紧攥着算珠碎片的手指猛地一弹!那粒乌黑的、不起眼的小小算珠碎片,在昏暗的光线下,竟然极其诡异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映出一点幽暗、冰冷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什么。
陆子铭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昨夜那粒算珠碎片只是被她无意触碰,今日这浓烈到极致的臭豆腐卤汁气味,竟像是一把钥匙,强行捅开了她意识深处某扇被冰封的门!他再也顾不上门外这摊浑水,也顾不上去看李观此刻是何表情,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撞开挡路的衙役,朝着铺内那个被痛苦笼罩的身影冲去!
“墨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