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衙署后堂,檀香袅袅,却压不住一股无形的凝重。这临时充作“听证”的场所,几张官帽椅围定紫檀圆桌,桌上摊开的物件透着诡异的割裂感:最上是陆子铭那幅被污血浸染、线条扭曲如厉鬼索命的“尸车货柜专利图”;旁侧是字迹工整却刻板的《臭豆腐验毒实录》抄本;最底下,则是一叠粗糙泛黄、按满鲜红手印的“实名赈灾粮券”,墨臭混着印泥的腥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李观垂手侍立主位椅旁,脸色比连日的操劳更显灰败,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灼人,反复切割着桌上的物件。他在等,等那个能一言定乾坤的人。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踏在紧绷的鼓面上。门帘轻挑,一人步入。
深青常服,犀角束带,清癯面容刻满风霜与重压的沟壑。正是张居正。他身后半步跟着个沉默的幕僚,门口石雕般立着两个气息内敛的护卫。
李观躬身:“恩师。”
张居正目光如古井深潭,扫过桌面。染血的鬼画符图纸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落在粮券上,那密密麻麻的指印让他目光停留了一瞬,嘴角掠过一丝极淡、辨不出意味的弧度。最终,视线落回李观身上:“观儿,此人如何?”
李观喉结滚动,将连日亲历和盘托出:尸山血图的无望挣扎,臭豆腐破局的荒诞有效,寒毒女子与诡异刻痕的悚然,粮券抚平民怨的奇效,以及陆子铭骨子里那股在绝境中也要撕咬出血路的狠劲。他刻意提及第八章旧事:“恩师,此人曾言,愿为阁老‘试举此杠’…如今观之,其行虽邪,其心…似有扛鼎之志。”
张居正目光微动,掠过一丝了然。那句掷地有声的“草民,愿为阁老——试举此‘杠’!”,他记得。此刻,这“杠”竟成了尸车与粮券?他未置可否,只淡淡道:“带人。”
门帘再启。
陆子铭走入。浆洗发白的粗布长衫掩不住一身疲惫,眼窝深陷,肋下旧伤牵动,让他行走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但当他的目光撞上主位上那双仿佛能洞穿九幽的眼睛时,昨夜尸臭、今朝验毒、粮券换命的种种喧嚣瞬间远去,唯余一片冰湖般的沉静。他依礼深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草民陆子铭,拜见阁老。”
张居正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那锐利如能剥皮拆骨。陆子铭肋下的账本夹板传来一丝冰冷的悸动。他挺直腰背,迎向那目光。试举此杠,是诺言,亦是此刻唯一的依凭。
李观拿起验毒实录:“陆子铭,验毒之法,王太医已证其效。然此‘专利’图纸污秽难辨,何以取信?如何证此物非妖器,乃救生之器?”
压力如泰山倾顶。图纸已毁,如何证明?
陆子铭心脏狂擂,掌心沁汗。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却不是看张居正,而是死死盯住李观:“图纸污了,但草民胸中有沟壑!当场便能画!画得比那污图更细!更真!”
话音未落,他已一步抢到桌边,目光如电扫过桌面。无纸无笔?他眼神骤定在那份《验毒实录》抄本——背面空白!
“借背面一用!”声如裂帛,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他一把抄起公文,“唰”地翻转拍在桌面!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紧接着,在张居正微凝的目光、李观错愕的注视下,陆子铭探手入怀,竟摸出一块巴掌大、焦黄酥脆的——锅巴?!
“咔嚓!”他毫不犹豫,一口咬下锅巴边缘,唾液濡湿焦黄脆片。旋即,以锅巴为笔,唾沫为墨,狠狠摁上公文背面空白处!
“沙——啦——!”
刺耳的摩擦声骤然响起!焦黄的碎屑簌簌落下,沾着唾液的锅巴在粗糙纸面上拖拽出深浅不一的痕迹。陆子铭手腕翻飞,动作快得近乎癫狂,眼神专注如燃火。焦黄的线条在他手下奔腾流淌,却不是工整匠作图,而是一幅活脱脱从市井灶台上拓印下来的——灶王图!
车辕化作两条肥硕的鲤鱼,圆嘴怒张,死死咬住车轴;巨大的车板成了热气腾腾的蒸笼,层层揭开,露出内部隔断;榫卯连接处,灶王爷和小鬼正龇牙咧嘴地拔河,金元宝成了连接件!四个车轮,竟是咧嘴憨笑的灶糖娃娃!
他一边画,唾沫星子飞溅:“阁老请看!鲤鱼车辕,破浪劲足!蒸笼车板,层层分隔,尸气不串!灶王小鬼拔河锁扣,万斤难撼!灶糖娃娃车轮,转运平安!这才是草民‘尸车’的真章!昨日污图,是瘟神吓出的糊涂账!今日灶王图,才是救命的真家伙!”
满堂死寂!
张居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清晰可辨的错愕与荒谬!锅巴?灶王图?解释得竟……头头是道?这陆子铭……
就在张居正目光微动,似要开口的刹那——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如冰锥刺破死寂,从角落屏风后传来!
紧接着,“噼啪!噼啪!噼啪啪啪——!!!”
密集如冰雹砸铜盆的算珠声骤然炸响!速度之快,密度之高,完全超出人指极限!冰冷的、精确到令人头皮炸裂的节奏,瞬间充斥整个空间!
张居正的目光如电射向屏风!李观、王太医脸色煞白!
陆子铭心胆俱裂——墨璃!
屏风后软榻上,沈墨璃不知何时又坐起!双目紧闭,面白如雪,唇无血色。但那双纤细苍白的手,正化作一片模糊虚影,在一把破旧算盘上疯狂舞动!珠玉急颤,竟拖曳出残影!额角青筋暴突,冷汗如瀑,皮肤下暗青纹路如活蛇搏动,森森寒气弥漫开来!
更骇人的是,在这非人的算珠疾响中,一连串冰冷、毫无波动的数字,如同冰珠迸射:
“…寅时末…城东收尸…二百一十三具…卯时三刻…运力缺口…九车…卯时正…西城待焚尸骸…积六百七十七…辰时初…南城需车…十八驾…缺口…十…”
她在报数!实时!精确!整个应天府今日尸骸流转、缺口、积压的冰冷数据!纤毫毕现!远超户房书吏所能掌握!
死寂!绝对的死寂!唯有那冰珠般的数字与更冰冷的算珠疾响!
张居正脸上所有的淡然瞬间冻结!那双掌控帝国中枢、洞悉万事的眼眸,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被震撼填满!这算力…这数据…绝非…凡人!
他目光如刀,猛地切向陆子铭,又扫过李观,惊疑与凝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刻在他脸上!这棺材铺里的水,深得超乎想象!
“陆子铭——!!!”
一声饱含滔天恨意的嘶吼,如惊雷般从前院炸开!瞬间撕裂了后堂的死寂与震撼!
“拦住他!”
“首辅大人在此!休得放肆!”
杂乱的呵斥、脚步声中,门帘被“哗啦”一声粗暴扯开!
柳如海须发戟张,目眦欲裂,状若疯虎般冲了进来!他手里高举着几样东西——
几张被撕得稀烂的“实名粮券”!
一块沾满新鲜湿泥、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破布!
最刺目的是,两个家丁抬进来一具小小的尸骸!草席半掩,露出一条孩童的小腿,上面赫然糊着一大片粘稠、暗绿色的污迹——正是“五毒正气汤”!
“阁老——!!!”柳如海扑通跪地,声如泣血,手指毒蛇般戳向陆子铭,“您要为应天百姓做主啊!陆子铭这妖人!他所谓的‘消毒汤’是剧毒!他的尸车,沾了毒汤,散瘟害命!这…这孩子!今早南城,被毒车蹭到腿!不到一个时辰…就…就毒发身亡了!还有这些粮券!”他用力挥舞碎纸,“全是骗局!他这是用毒汤和废纸,在收买人心!在屠戮百姓啊!阁老明鉴!此獠不除,天理难容!”
人证——孩童尸骸!物证——毒渍破布、碎毁粮券!字字诛心!一盆淬毒的脏水,在张居正被沈墨璃神异所震撼、心神动摇的瞬间,倾盆泼下!
张居正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从屏风方向猛然收回,死死钉在陆子铭脸上!那里面,尚未褪尽的震惊,瞬间被凛冽的审视与冰冷的杀机覆盖!
“呃——!” 沈墨璃的算盘声和报数声,在这惊天指控落下的瞬间,戛然而止!她那双空洞的眼猛地睁开,竟直勾勾地、穿透屏风,指向了跪地的柳如海!她的手指僵硬抬起,直指柳如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似乎在用尽最后力气,想要说出什么!
陆子铭肋下的账本夹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死死盯着柳如海,目光如欲噬人,嘶吼出声:“放屁!柳如海!你这老狗!栽赃!那孩子腿上的东西,根本……”
他的怒吼被李观急促的打断:“陆子铭!慎言!” 李观脸色铁青,眼神焦急,他看到了首辅眼中那刺骨的寒意。
张居正缓缓抬手,动作不大,却让整个后堂瞬间噤若寒蝉。他目光如渊,在状若疯魔的柳如海、目眦欲裂的陆子铭、痛苦挣扎的沈墨璃之间缓缓扫过。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那幅用锅巴画在公文背面的灶王图上,焦黄的线条、滑稽的灶王爷拔河、咧嘴的灶糖娃娃……这荒诞不羁的画面,与眼前这污秽致命的指控、屏风后非人的算力,形成了最诡异的拼图。
“妖器?利器?”张居正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平缓,却字字千钧,敲在每个人心头,“毒汤?还是破局良方?”他目光最终落在陆子铭身上,那眼神深不可测,“陆子铭,你为老夫试举之‘杠’,今日,看来是要压垮你自己了?”
他目光转向柳如海,带着一丝洞穿人心的冰冷:“柳员外,爱民之心,可昭日月。然……”他话锋微顿,视线扫过那具小小的尸骸,落在孩童小腿那片暗绿污渍上,眼神骤然一凝!那污渍边缘,在昏暗光线下,似乎粘着几粒极其微小、闪烁着金属幽光的碎屑?是磁石屑?还是别的什么?
张居正端起手边茶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冰裂纹的薄胎瓷盏,杯壁上悄然蔓延开一道新的细纹。他垂眸看着那道裂痕,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此事,关乎民命,牵涉甚广。李观。”
“学生在!”
“尸骸、物证、相关人等,即刻收押,严加看管!未得本阁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得妄动!待本阁…详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