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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陆记工坊的喧嚣,被深沉的夜色滤去了一层浮尘,沉淀出一种疲惫而忙碌的生机。空气中混杂着松木刨花的清香、劣质桐油的刺鼻、灶膛里未熄尽的柴火烟味,以及白日里无数汗水浸透又风干的复杂气息。院墙上挂着的几盏气死风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一隅。

靠近工棚的角落,一口新打的松木薄棺半开着盖板,里面没有尸骸,反倒铺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干稻草。稻草上,蹲着一只通体油黑发亮的真鹩哥,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在灯影下闪着机灵的光。它面前,对着几只老吴扎好的、足有半人高的纸鹩哥。这几只假鸟,黑纸壳糊身,染黑的公鸡毛翅膀,黑石子眼珠,在昏暗光线下,倒也活灵活现,只是肚里空空,喙闭得死紧。

“念!”王婶蹲在真鹩哥旁边,手里捏着一小撮炒得喷香的粟米,对着它压低嗓子哄,“乖乖,给它们示范一下!‘魂归兮——魄安兮——’就白天孙秀才教的那几句!念好了有赏!”

真鹩哥“唧”地叫了一声,扑棱了一下翅膀,低头啄食王婶掌心的粟米,对旁边那群“哑巴同行”毫无兴趣。

“嘿!小祖宗!光吃不练哪行!”王婶有些急了,用她那根新削的枣木短棍轻轻点了点真鹩哥的尾羽,“快!念‘莫恋红尘——早登极乐——’!念!”

真鹩哥被棍子一戳,受了惊吓,“嘎”地一声尖叫,扑腾着翅膀飞起来,绕着棺材和纸鹩哥惊慌地打转,嘴里吐出一连串叽里呱啦的鸟语,夹杂着几句不知哪里学来的市井粗话:“王八蛋!滚开!吃你娘!”

老吴和几个学徒围在旁边,看得哭笑不得。黑塔挠着光溜溜的脑袋:“王会长,这…这鸟它不念经啊,净骂街了。”

王婶气不打一处来,枣木棍“咚”地杵在地上:“骂街也行!骂得响亮也算本事!关键是得张嘴出声!李婆子!你来!对着这纸鹩哥哭!哭它个天昏地暗!看能不能把它哭开窍!”

李寡妇苦着脸,看着那几只黑黢黢、没有生命的纸鸟,酝酿了半天情绪,才扯开嗓子:“我那纸糊的鹩哥儿啊——你咋就张不开嘴啊——留你在这世上有什么用啊——” 哭腔带着真心实意的悲切,眼泪倒也下来了,可惜纸鹩哥依旧纹丝不动,喙闭如初。

孙秀才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叹口气:“王会长,依学生愚见,此乃‘物理所限’,非‘情感不足’也。这纸鸟,无喉舌,无气孔,如何出声?除非…”他眼珠一转,“除非内置机括,如孩童玩物‘叫蝉’?”

“机括?”王婶小眼睛一亮,“对啊!塞个会叫唤的玩意儿进去!黑塔!去找!看谁家有会叫的竹蝉、泥哨!拆了塞进去!”

就在这荒诞的“人鸟哭灵”和“物理降维”的探讨声交织的背景下,工坊最里面、临时隔出的那间用作账房的小屋,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烛光。

屋内陈设简陋。一张旧木桌,一条长凳。桌上点着一盏粗陶油灯,灯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摊开的几本账簿和一摞散乱的纸张。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灯油的呛人气味和纸张特有的霉味。

陆子铭坐在长凳上,上半身几乎伏在桌案上。他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一手死死按着肋下绑着账本夹板的位置,另一只手握着笔,在纸上飞快地演算着。豆大的汗珠顺着他苍白的鬓角滑落,滴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肋下的钝痛如同跗骨之蛆,随着他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用力写字而加剧,折磨得他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他咬着下唇,唇上印着一排深深的齿痕,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眼前复杂的成本核算上。

沈墨璃坐在他对面,背脊挺得笔直。她依旧穿着那身青布襦裙,外面加了件夹袄,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但略显苍白的额头。那块颅骨碎片的边缘,在灯影下泛着幽微的蓝光。她的神情异常专注,眼神冰冷而锐利,如同最精密的尺子,审视着手中一册厚厚的账簿——那是李观白天留下的、柳家棺材铺被官府罚没前的旧账。

她的指尖没有捻动算珠。那串灰扑扑的小珠子安静地躺在桌角。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此刻正以一种稳定的、带着某种韵律的速度,飞快地划过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字。她的目光在纸页上飞速移动,偶尔停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屋内很静,只有陆子铭压抑的抽气声、笔尖划破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沈墨璃偶尔翻动账页的轻微脆响。屋外传来的王婶哄鸟的吆喝、李寡妇的哭腔、黑塔找东西的翻箱倒柜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无法侵入这方寸之间的冰冷计算空间。

“墨璃…”陆子铭停下笔,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痛楚,“那笔染料的损耗…柳家旧账上记的是‘蓝靛十斤,损三斤,价六钱银’,按市价,这损耗是不是虚高了点?我算着顶多损一斤半…”他抬起头,看向沈墨璃,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依赖。

沈墨璃的目光没有离开账页,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她的指尖精准地落在账册的某一行:“万历四年,冬月十三,购靛青十斤,价五钱。同月廿七,记‘耗损三斤,染坊事故’。腊月初十,再购靛青八斤,价四钱。市价平稳,无波动。”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单次损耗三斤,远超染坊常例。且后续采购量未增反减,不合常理。”

陆子铭瞬间恍然:“他们…在假账里夹带私货?把多买的蓝靛‘损耗’掉,实际挪用了?”肋下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额上冷汗涔涔。

沈墨璃没有回答。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账册上,手指却缓缓抬起,指向账册边缘一处极其细微、几乎与纸纹融为一体的、用极细墨笔勾勒出的标记。那标记像一个扭曲的“丙”字,又像某种冰裂纹路。

“此标记,”沈墨璃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在涉及‘非常规损耗’、‘特殊采买’、‘库房盘亏’的条目旁,共出现七次。”

陆子铭瞳孔猛地一缩!肋下账本夹板的位置仿佛被这冰冷的“丙”字刺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丙字库!柳承恩!

就在这时,屋外王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荒诞的兴奋:“成了!成了!孙秀才!快听听!这声儿像不像?!”

紧接着,一阵极其古怪、仿佛被闷在罐子里、又带着尖锐摩擦感的“嘎…嘎…魂…兮…归…来…”的“鸟语”,断断续续、怪腔怪调地穿透门板,飘了进来。显然是王婶和孙秀才把某个会叫的竹蝉机括,硬塞进了纸鹩哥的肚子里!

这荒诞的声音打破了账房内冰冷的寂静。

沈墨璃翻动账页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抬起眼帘,目光第一次没有落在账册上,而是投向窗外那被灯光勾勒出的、人鸟喧闹的模糊剪影。冰凉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怪腔怪调的“魂兮归来”,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微澜——是荒谬?是嘲讽?还是…一丝微不可查的、被强行压抑的、属于“沈墨璃”而非“人形算盘”的情绪?

但这波动转瞬即逝。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账册上,落在那个冰裂“丙”字标记上,眼神比刚才更加冰冷锐利。她合上账册,站起身。

“你去哪?”陆子铭下意识地问,肋下的疼痛让他动作有些迟缓。

沈墨璃没有看他,径直走向墙角一个堆放杂物的旧木箱。她动作很轻,打开箱子,从最底层翻出一个不起眼的、包裹严实的布包。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那件她曾经穿过的、已经洗得发白、肩头还带着干涸深褐色污迹的粗布衣裳——正是那晚在柳府西花厅被强灌龟息散时穿的那件!

她拿起衣服,凑到油灯旁,低头仔细嗅闻着。昏黄的灯光照亮她低垂的侧脸和专注的鼻翼。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细致。

陆子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她在找什么!是那晚残留的龟息散气味!

沈墨璃嗅闻的动作停住了。她的指尖停在衣服领口内侧一处不起眼的褶皱里。那里,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淡黄色粉末。

她的指尖捻起一点粉末,凑到鼻尖,闭上眼,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

时间仿佛凝固。

陆子铭屏住呼吸,肋下的剧痛都似乎被这紧张的气氛压了下去。他死死盯着沈墨璃的侧影,看着她鼻翼极其细微的翕动,看着她眉心一点点蹙紧,看着那块幽蓝碎片的光芒似乎也随着她的呼吸而明灭不定。

终于,沈墨璃睁开了眼。她眼中没有惊骇,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确认。

“找到了。”她的声音如同冰珠坠地,“那晚残留的气味。丙字库特供的‘沉梦香’。与柳承恩的点心盒气味,同源。”她摊开掌心,那点淡黄色的粉末在灯光下几乎微不可见。

她转身,走到桌边,拿起柳家棺材铺的旧账册,翻到一处带有冰裂“丙”字标记的“库房盘亏”记录旁。她的指尖蘸了一点点唾液,极其小心地,抹在那标记旁一小片空白处。

陆子铭凑近去看。只见那被唾液濡湿的纸面上,在灯光的斜照下,竟然极其缓慢地浮现出几点同样微小的淡黄色结晶!

“账册纸张…被特殊药水处理过。”沈墨璃的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沉梦香’的粉末,是柳承恩手下传递密讯的印记。接触特定药水,才会显形。”她指向那几点微黄的结晶,“这‘盘亏’的,不是蓝靛,也不是银子。”

她的目光穿透昏黄的灯火,投向窗外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是丙字库的冰裂纹瓷瓶。”

“里面装的,是寒晶。”

夜风穿过窗棂的缝隙,呜咽着吹入账房,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晃,将沈墨璃冰冷的身影和桌上那本藏着致命秘密的账册,在墙壁上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如同鬼魅般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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