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如同巨大的火炉,炙烤着大地。应天府城西的王家庄,田埂上的泥土被晒得发白、龟裂,蒸腾起一股股扭曲视野的热浪。远处的稻田泛着油绿,但在烈日下也显得有些蔫头耷脑。树上的知了扯着嗓子拼命嘶鸣,更添几分燥热难耐。
陆子铭和他那支“万商会丈田工作队”的成员们,个个汗流浃背,粗布短褂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他们在王家庄外的一片稀疏树荫下勉强扎下临时营盘——几辆骡车围拢,草席铺地,带来的水囊消耗得飞快。
空气中弥漫着暑气、尘土味,以及一种紧张的对峙气息。不远处,王家庄那青砖高墙的宅院大门紧闭,墙头依稀有人影晃动。三条膘肥体壮、吐着猩红舌头的恶犬被拴在门口阴凉处的石狮旁,但它们显然也被热得够呛,虽然仍龇着牙,发出威胁性的低吼,涎水滴滴答答落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滋滋”的轻响,远不如冬日里那般精神抖擞。七八个家丁躲在门廊的阴影里,衣衫不整,摇着蒲扇,眼神不善地瞥向这边,手里的棍棒也显得有气无力。
“娘的,这鬼天气!王扒皮家的狗都热得没力气叫了!”王大锤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甩在地上瞬间蒸发,他紧了紧手里的木棍,又瞄了眼车上那坛盖得严实、却在高温下仿佛“酝酿”着更浓烈气息的“金汁”瓦罐。
陆子铭同样汗湿衣背,但他顾不得许多。他正蹲在树荫下,面前铺着从府衙抄来的王家庄田亩鱼鳞册副本。几个小组长围在旁边,李二狗指着其中几块标注模糊的区域:“公子,您看这几块‘洼地’、‘坡地’,官册只有五十亩,可咱们刚才远看,那一片绿油油的桑树林,少说一百五十亩往上!还有后山那片,官册说是‘砾石荒地’,可瞧那地势和旁边的引水渠,根本就是熟田!”
陆子铭手指点着地图,眼神锐利。瞒报!大规模的瞒报!这些不交税赋的隐田,都是吸食国帑民膏的蠹虫!
“公子,咋整?天太热,兄弟们有点扛不住,那狗虽然蔫吧,但堵着路呢!”孙猴子喘着气说。
陆子铭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被晒得发红、带着疲惫却强打精神的脸。现代危机公关的核心之一,就是掌控舆论,化解敌意,争取支持!王扒皮想用狗和家丁制造物理和心理的障碍?那就先击碎他的舆论防线!
他走到骡车旁,对早已准备就绪的王婶道:“王婶!看您的了!”
王婶应了一声,带着她精心挑选的“哭丧队”——几个嗓门豁亮、不怕丢人现眼的虫股东——走到了烈日下的队伍最前方。
下一刻,一场极具乡土气息和视觉冲击力的“夏日田野清唱会”在王家庄外上演了!
王婶领头,也不怕地上烫,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就开嚎,调门又高又亮,压过了知了的聒噪:
“哎哟喂——天老爷你开开眼啊——”
张三等人立刻跟上,声音在热浪中显得有些扭曲,但异常清晰:
“没王法喽——欺压良善啊——”
王婶:“他王扒皮家——良田千顷粮满仓啊——”
众人:“恶犬挡道——不让量田为哪般啊——”
王婶:“朝廷清丈——为的是公平纳税——”
众人:“他瞒报田亩——是想抗旨不遵吗?——”
王婶:“地是黑地——粮是黑粮——”
众人:“肥了他自家——苦了朝廷和百姓啊——”
王婶:“天热似火——心黑如炭啊——”
众人:“乡亲们都来看看——评评这个理啊——”
……
这即兴创作的“哭丧调”配上直白大胆的唱词,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炸开了锅!不仅把王扒皮那点龌龊事抖落得干干净净,更是把“清丈田亩、公平纳税”的大道理,用最接地气、最能引发底层农户共鸣的方式,硬生生塞进了每一个围观庄户人的耳朵里!一些原本躲在自家门缝后看热闹的农户,开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墙根下乘凉的家丁们傻眼了,这……这算什么路数?打架就打架,咋还带编歌唱的?那三条恶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高音合唱惊得一愣,停止了低吼,疑惑地歪着狗头。
王婶一边唱,一边给张三使了个眼色。张三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趁着一阵微微的热风,朝着王家庄大门方向,巧妙地将粉末扇了过去!
一股在高温下加速挥发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王记至尊风味”,精准地扑向了门廊下的家丁和那三条恶犬!
“呕——!”
“咳咳!什么味儿?!”
家丁们瞬间被熏得头晕眼花,恶心干呕,连连后退,阵脚大乱!
那三条恶犬更是惨遭重创,动物的嗅觉何其灵敏?它们发出一连串凄厉的哀鸣,拼命挣扎着想逃离这气味地狱,哪里还顾得上看门?
“好机会!”陆子铭眼中精光一闪,“王大锤!带人看住大门!孙猴子!第一组、第二组,目标后山桑林!李二狗!第三、第四组,西边‘洼地’!赵小刀!第五组跟我来,盯死官册上这几块!各组按计划,快!准!交叉复核!”
趁你乱,要你命!
虫股东们被这“舆论战”加“生化袭击”的组合拳打得士气大振,顶着烈日,五人一组,如同出击的猎豹,扛着步弓、麻绳、标杆、算盘,冲向目标区域!动作迅捷,流程清晰!
王家庄大门猛地打开,一个穿着丝绸夏衫、肥头大耳、摇着折扇的中年男人气急败坏地冲出来,身后跟着一群被熏得晕头转向的家丁。
“反了!反了!你们这群泥腿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知道老子是谁吗?知道京里徐侍郎吗?!”王扒皮挥着扇子跳脚大骂,汗珠从他油腻的脸上不断滚落。
陆子铭根本不理他,只对身边的赵小刀冷冷道:“记下来,王家庄主王有财,阻挠清丈,纵犬威胁,口出狂言攀附朝臣!人证物证俱在!”赵小刀立刻掏出炭笔和汗湿的小本子,唰唰记录。
王扒皮气得浑身肥肉乱颤,折扇都快摇碎了,却也不敢真让家丁冲上去——对面那群人手里拎着棍棒,车上那坛“大杀器”盖子半开,在烈日下散发着无形的恐怖威慑。
田野里,测量小组的效率高得惊人。步弓手在热浪中绷紧麻绳,汗珠滴入泥土;标杆手扶稳竹竿,身影在蒸腾的暑气中有些扭曲;复核员瞪大眼睛核对刻度;组长手中的算盘珠噼啪作响,表格速记法飞快记录。交叉复核小组紧随其后。
“公子!后山桑林!实测一百八十二亩!官册记为‘荒地’!瞒报一百八十二亩!”第一组的吼声穿过热浪传来。
“西边!实测一百五十三亩七分!官册五十亩!瞒报一百零三亩七分!”第二组回报。
“东头水塘边!官册二十亩,实测四十五亩!瞒报二十五亩!”……
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数据被快速汇总到树荫下的王大锤那里。
王扒皮听着这些报数,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一片死灰。完了!
陆子铭看着汇总表上飙升的数字,眼神冰冷。这绝不是一个土财主能独自瞒下的规模!
“公子!公子!”负责丈量核心区域的第五组组长赵小刀,突然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跑回来,手里死死攥着一张刚从田埂旁歪脖子树根下刨出来的、用油布包裹的旧地契残片!
“怎么了?”陆子铭心头一跳。
“这地……官册是王扒皮的,但……但这张旧契……”赵小刀声音发颤,将残片递上。
残片字迹模糊,但关键处依稀可辨:地契所有人处,盖着一个模糊的朱红印鉴,似是一个“徐”字,而旁边,还有一个更小、却透着无上威严的字——“赐”!
“徐”?“赐”?!
陆子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驱散了周身的酷热!这根本不是普通的隐田!这很可能是……御赐的田地!被偷梁换柱,侵吞了?!
他猛地抬头,望向京城方向,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这案子,捅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