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七月下旬的酷暑依旧,但李时珍小院内的气氛,却因沈墨璃的苏醒而悄然松动了几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多了些小心翼翼的希望和忙碌。
沈墨璃靠在垫高的枕头上,身上盖着薄薄的丝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唇色很淡,但那双曾经紧闭的眼眸已经睁开,虽然还带着大病初愈的疲惫和深深的迷茫,却如同被雨洗过的寒星,偶尔闪过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光亮。
李时珍刚为她诊完脉,收回手,对着旁边紧张守候的陆子铭和王婶微微颔首:“脉象虽弱,但寒毒已被‘冰魄护心丹’锁住本源,那股侵蚀心脉的势头止住了!眼下是温养恢复期,切忌劳神、动怒、受寒。药膳和静养为主。”他顿了顿,看向沈墨璃,“沈姑娘,你可能想起些什么?比如……你的名字?从哪里来?”
沈墨璃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李时珍脸上,又掠过王婶关切的脸,最后停在陆子铭身上。她的眼神依旧带着初醒婴儿般的茫然,嘴唇微动,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名字?”她努力地蹙起秀气的眉,似乎在记忆的碎片中艰难打捞,最终却只是微微摇头,“……不记得……”随即,她的眼神又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别的东西,喃喃道:“……铁盒子……冒烟的……轮子……”
又是“铁盒子”!陆子铭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这一次,她的手不再刺骨寒冷,只是凉:“想不起来没关系,慢慢来。你叫沈墨璃,我是陆子铭,这里是安全的。你好好休息。”
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沈墨璃的目光落在他握着自己的手上,停留了几息,那深潭般的眼眸里,茫然似乎淡了一点点,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她没有挣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又沉入了混乱的梦境,那梦里或许有轰鸣的机器和喷吐的蒸汽。
陆子铭轻轻替她掖好被角,示意王婶好好照料,然后和李时珍一起退出了房间。
“李老,多谢!”陆子铭对着李时珍深深一揖,这一次,是发自肺腑的感激。没有这位神医的妙手和那颗以命相搏炼出的“金汁护心丸”争取时间,就没有后来的“冰魄护心丹”,更没有眼前沈墨璃的苏醒。
李时珍摆摆手,脸上也带着欣慰,但眼神深处仍有忧虑:“寒毒只是被锁住,根源未除,她的身体依旧脆弱。那失忆之症,恐怕也与这寒毒伤及神魂有关,非药石可速愈,只能慢慢温养,看机缘了。切记,不可让她劳心劳力。”
“子铭明白。”陆子铭郑重应下。沈墨璃的命是保住了,但张居正那句“另有重任”和怀里那张烫手的“赐田”残契,就像悬在头顶的两把利剑。他需要力量!万商会必须尽快强大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陆子铭如同上紧发条的陀螺,一边密切关注着沈墨璃的恢复,清醒的时间在缓慢增加,虽然记忆依旧空白,但对陆子铭和王婶的熟悉感在加深,眼神不再总是空洞,一边全力推进万商会的整合与升级。
虫股盟的班底被彻底激活。经过王家庄丈田的实战考验,这支队伍的组织性和执行力得到了质的飞跃。陆子铭将现代企业架构进行了大幅简化,以适应明朝环境:
结构:设总掌柜——陆子铭,下设商货部——采购、销售,工坊部——生产、研发,物流部——运输、仓储、账务部——财务、核算,外联部——公关、情报。
人事:原核心虫股东担任各部头目——王大锤管物流,孙猴子管外联,李二狗管商货,基层成员进行初步分工。
制度:推行极其简化的“岗位责任制”和“绩效奖金”。干得好,钱粮加倍;出错或偷懒,扣钱甚至开除。
最重要的,是陆子铭酝酿已久的一步棋——升级“虫股通宝”!
这一日,在京师一处新盘下的、经过简单布置的宽敞铺面里,一场别开生面的“招商暨通宝升级发布会”召开了。
受邀前来的,有虫股盟的老主顾,有应天府丈田期间表现出合作意向的本地中小商家,甚至还有几位收到风声、抱着好奇或审视态度前来的中等规模布商、粮商代表。王婶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奉上凉茶和简易点心。
陆子铭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穿着一身崭新的绸缎长衫,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声音洪亮清晰:
“各位掌柜,各位朋友!感谢诸位捧场!今日,我‘虫股盟’正式更名为‘万商会’!万商汇聚,互利共赢!更名,是为了更大的担当!而今日,我要向各位隆重推出的,就是我们‘万商会’立足之本,也是惠及诸位的新举措——‘万商银票’!”
他挥了挥手,王大锤立刻端着一个铺着红绸的托盘上来,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叠印制精美的纸票。票面设计简洁大气,有“万商会”的徽记,有面额壹两、伍两、拾两、伍拾两,有复杂的防伪花纹和编号,最下方印着一行醒目的小字——“凭票即兑,京师万通钱庄备本”。
“诸位请看!”陆子铭拿起一张“拾两”银票,高高举起,“此票,非宝钞!它是我万商会,以真金白银、铜钱、丝绸、药材等实打实的货物作为准备金,存放在京师信誉卓着的‘万通钱庄’!大家拿着这张票,在万商会旗下所有商铺、工坊、合作商号,可直接购买货物,结算账款!携带方便,交易快捷,再不用扛着沉重的铜钱银两奔波!”
台下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纸币?这不就是宝钞吗?大明宝钞早成废纸了!
陆子铭早料到会有质疑,他微微一笑,抛出核心卖点:“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怕它像宝钞一样滥发无度,最后变成废纸!但我陆子铭在此立誓,也请万通钱庄的吴掌柜做个见证!”他指向台下前排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商人(万通钱庄东家,陆子铭用高额保管费和部分业务合作说服的),“我万商会发行的每一张银票,必有十足十的货物或金银在钱庄备着!大家随时可以拿着银票,去万通钱庄查验、兑换成等值的铜钱或白银!见票即兑,童叟无欺! 而且,初期使用银票结算,在我万商会购买货物,一律享受九五折优惠!”
“九五折?”
“能随时换钱?”
“万通钱庄作保?这倒是有点靠谱……”
台下的议论声风向开始转变。小商贩们眼睛亮了,携带方便还打折?中小商家也心动了,大宗交易确实省事!
这时,王婶适时地端着托盘,上面放着试用的小额“壹两”万商银票,分发给前排的人:“来来来,大家伙儿拿去看看!摸一摸!这可是咱们万商会信用的凭证!比揣着沉甸甸的铜钱舒坦多了吧?”
“哎哟,这纸还挺厚实!”
“这花纹,啧啧,仿都难仿!”
“王婶,真能换钱?”
“那必须的!俺们公子说了,假一赔十!赔不起,俺老王家的卤汁坛子随你搬!”王婶拍着胸脯保证,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气氛被调动起来。陆子铭趁热打铁,宣布了万商会首批接受银票的业务范围:纺织工坊的布匹、新组建的物流队的短途运输、以及几家深度合作的粮油铺子。并承诺,只要银票流通顺畅,范围将迅速扩大!
招商会取得了超预期的成功。不少商家当场就预定了小额银票试用,一些布商也表达了合作意向。万商会和“万商银票”的名头,第一次在京师商圈正式打响。
会后,陆子铭回到后院临时账房,处理堆积的文书。沈墨璃被王婶扶着,慢慢走到门口。她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倚着门框,但眼神已经不再那么茫然,好奇地看着屋内堆积如山的账册、算盘和散落的银票样张。
陆子铭抬头看到她,赶紧放下笔:“墨璃,你怎么起来了?快坐下。”
沈墨璃摇摇头,目光落在一本摊开的、记录着今日银票发行和货物预售的流水账上。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在王婶看来如同天书,但沈墨璃的目光却缓缓移动着,苍白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点着桌面,似乎在模拟拨打算盘。
陆子铭心中一动,试探着拿起一本更简单的出入库记录递过去:“墨璃,你……能看懂这些吗?”
沈墨璃接过账本,翻了几页。她的眼神起初依旧有些困惑,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光芒在她眼底亮起。她伸出食指,点着其中一行记录,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这里……错了。三匹素缎,价银六两。‘六’字……写得像‘零’。”
陆子铭和王婶凑过去一看,果然!记账伙计匆忙中把“六”写得分了家,像个“零”字!
陆子铭心中巨震!她不仅识字,对数字还如此敏感?!这几乎是天生的财务天赋!
“墨璃,你……”陆子铭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沈墨璃却仿佛没听到他的惊讶,她的目光被桌上那张“拾两”银票样张吸引了。她拿起银票,对着窗外的光仔细看着上面的花纹和编号,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个……画得好看。但……好像……少了一点东西……”
“少东西?”陆子铭一愣,拿起银票仔细端详。防伪花纹、编号、徽记、面额、钱庄印鉴……都齐全啊?
沈墨璃也说不出少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这精美的纸张上,似乎缺了某种……独一无二的印记。
就在这时,外联部的孙猴子急匆匆跑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小额“壹两”银票,脸色难看:“公子!出事了!刚在城西米铺,有人想用这票买米,掌柜的看着觉得不对劲,细看才发现是假的!画的跟咱的几乎一样,就是纸质差,油墨味刺鼻!”
仿制?!这么快?!
陆子铭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刚建立起的一点信用萌芽,就遭遇了致命打击!他下意识地看向沈墨璃。
沈墨璃也听到了,她看着孙猴子手里那张粗糙的假票,又看了看陆子铭手中的真票样张,那清澈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清晰了起来。她指着假票上模仿的防伪花纹,声音虽然轻,却异常笃定:“假的……这里……线条……是死的。真的……线条里……有‘气’。”
有“气”?陆子铭盯着真票上那繁复的花纹,线条流畅,转折处似乎……真的有种微妙的生命力?难道是印制工艺的差异?可沈墨璃是怎么一眼看出来的?